我至今也不知道那河确切的名字,但只要一想起故乡,仿佛那一整条的河水都倾注到我血管里,汩汩地流淌。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座临水的小楼,又能感觉到机帆船弋弋经过时,楼上地板和墙板的轻轻颤动。记得《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篇便是“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一直觉得这句远隔重洋的话语就是为我这故乡说的,合丝合缝地贴切自然。虽然这么多年以来,屋后的那条小河滋养的只是些平凡而卑微的灵魂。
时间仿佛透明的清流,看似凝滞平和却毫不留情地潜潜而去。许多年前,父亲就在那个叫做“洋溪”的地方临水而居。江南的河流水网密布,纵横交错,许多的地名都与水和桥有关 —— 洋溪、芦溪、芳桥、和桥、周铁桥等等。江南的一座座石孔桥,就如同一管管多情的洞箫,日夜不停地低洄着流水的轻唱。记得儿时,父亲带我回老家过年,从无锡下火车后,有时在运河桥边的旅社住一夜,大多数时,就从运河码头乘船直接去宜兴,6个多小时的夜航只能到达宜兴城,然后再换乘小船沿河南下,其间不知要经过多少条的河流。水流的颠簸使人疲倦,吹来的夜风彻骨地寒凉。我蜷在昏暗的船舱里半梦半醒,瞥见父亲坐在甲板上抽烟,一点暗红的星火在手指间明灭着,不安的心便顿时平静下来。我闭上眼睛,听着船桨打水的节奏,想着祖父祖母迎接我们时喜悦的样子,夜航的路就在心底逐渐地明亮和温暖起来。那些河流的手掌托着这叶飘摇的小船,就好像托着一片觅归的树叶。“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那该是江南映照着的青春倒影吧,波光里柔柔地荡漾。而我从岸边回望时,江南英俊的游子和他春水碧如天的江南,俱已在岁月的烟尘中模糊并且老去了。
和父亲的衰老一样,那条河流的衰老似乎更出乎我的意料。人有时可以比一条河流走得更远,而一条河流的生命有时并不比人短暂的一生更为持久。去年的清明,我回到阔别多年江南的故乡,代病中的父亲给祖父祖母上坟。家乡的田园已经荒芜,老屋业已颓败,屋后的河流狭窄而浑浊,临水的老屋与河岸的距离也远了,变得疏离不再偎依,气若游丝的河水陌生得像另外的一条河流。推开楼上的窗子,随风飘来的是死水般难闻的气味。我不忍再去看那条将要枯竭的河流,那是一条曾经像我父亲血管一样丰沛的河流啊!
而故乡的梦,却可以忽略或逃避这一切的现实,我的梦境中依然闪烁着小河粼粼的光影。对我而言,父亲就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河流,我们吸吮着这水依偎着这水长大,在刚刚可以独立承载可以独自航行的时候,他却渐渐地变得干枯了,日复一日地向我们展露着河床残酷的裂纹。断流,一想到这词我就软弱得像个无依的孩子,泪流不止,干涸的河流永远是我噩梦与恐惧的来源。现在有谁能告诉我,若没有了这条血脉相连的河水,我的这叶小舟该飘泊何处?
病榻上父亲的昏睡时间越来越长,在生命艰难的跋涉途中,穿越着越来越漫长的黑暗隧道。他曾是个记忆力非凡的人,对数字几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而他最终却得了失忆症。聪明的大脑就像收割过的空旷田野,一片空白。没有烦恼,没有痛苦,但这些痛苦和烦恼全都留给了我们。他茫然地躺在那里,闭紧了眼睛不再对我说些什么,这个已不能直起身的老人,现在比一座桥还安静,比一个少年还单纯,像一条河水在静静地蒸发,混沌不清之中慢慢地消蚀着自己。在与父亲长久的默然相对里,感伤和恍惚、无奈和绝望的情绪,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攫紧了我。一时间,万念俱寂,心如止水。
也许,只有在这样静谧清寒的春夜,听觉的触须才能肆意伸展蔓延,我依稀听到了那来自故乡的水声,清晰而忧伤。佛有一偈云:梦幻空花,六十七年。白鸟烟没,秋水连天。—— 这是何等辽阔的心境风光啊,当无数苍茫的旧梦省略,白鸟展翅掠过连天的秋水,一切便轻轻地泊向时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