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瓦房，泥土墙，阴暗的房间与白色的帘帐。这里的一切没有改变。空气依然是新的，混杂着尘垢的气息，下雨时节依然有大朵雨花在室内开放，偶尔有“汹涌”的流水倘过门沿。我的老家，定格着母亲的点点滴滴，她的笑，她的哭，她的美丽与脆弱。抚摸着斑驳的老墙仿佛是抚摸着她依稀的美丽。

时过境迁，转瞬轮回十二年。十二年可以发生很多事，唯独不变的是我们对母亲的牵挂和怀念。我想，对于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来说，最可悲的莫过于母亲无法听清孩子成长的声音而孩子看不见母亲衰老的痕迹。她们之间隔着一道朦胧摸不着的屏障，母亲的垂泪在孩子够不到的高度，那窗外的风声雨声蝉叫声蛙鸣声同样在细细软软地模模糊糊的传达，可是传达什么，以至于极力捕捉什么，孩子没法清楚；孩子的视线在房檐滴水的角落，不论大雨多么滂沱，她始终没能为母亲撑一把伞，没法在风雨飘摇的季节扶她一把，任母亲柔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在迷茫漆黑的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再怎么遗憾也只能这样历数人世了。

前寻

 

母亲又住院了。

她病恹恹的，成天躺在床上，美丽的大眼睛却总是期期艾艾的，苍白如纸。偶尔阳关射进房间的时候能看到她脸上的微晕，心情好的时候，浅浅的酒窝像出水芙蓉那样荡漾，三姑六婆们都说她是一个很标致的女人。

然而，没事的时候父亲是不让我们进她房间的，她的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水味，中药、西药乱摆在桌柜上，痰盂放在床沿处。但我总是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去，木木地看着她断肠地流泪。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大人哭，我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淌泪，但我总是很能忍住，还经常地安慰她“妈，你别哭”，这时候她更是愣着，不住地叹气。趁着大人们没发现，我只停留几分钟后又马上溜开。但心总是沉沉的。每次站在门口偷看她安睡的表情，那么恬静，苍白，偶尔会浮想联翩，担心有一天再也看不到这张脸了……

病情恶化，她还是住进了医院。

浓烈的药水味，纯白色的床单，她惨白的脸。我惊诧于这么突兀的在相隔一个月后的早晨见到母亲。住院部的单间里，父亲颓着头坐在她身边，医生和护士小姐刚好过来例行检查。白大褂，毫无表情的浅浅叹息与灰暗的天空构成我这一生无法磨灭的记忆。

相见的一刹，仿佛隔了数个世纪，我们都瞪大了双眼注视着对方。无言。语塞。一股难忍的强酸顶住鼻咽。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妈”，她开始剧烈的咳嗽，眼眶红了，透明的液体淌满了双颊，哭不出声来，她的喉咙早已经咳嗽过度嘶哑了。欲说无声，此时的无声却已历数了的人世悲欢。我捂住了嘴巴，使劲地不出声的呜咽。

“妈……”

我大声的叫出声来，刚跑过去病床前却被姑妈拽了回来，强行拉走。不断地挣扎又不住地回望。她伸出躲在床单下的右手，似乎要抓什么，嘶哑的喉咙声嘶力竭的呜咽，眼睛定定的望着咫尺之外被强行拖走的我，父亲压住她让她不至于太激动。那大眼睛像是放大了的摄像机，似乎在诉说，她已经有八个月没摸摸我的头，为我煮饭洗衣服，甚至和我好好说说了。

可是，我们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甚至还没有亲近的机会就被强行分离开了，好像是为了一种仪式，就为了这仪式，我翻江倒海了几天的潜台词和鼓励的话语却一句也用不上。

 

“你是我的孩子吗……”

   

终于盼到母亲回家了，我却不敢到门口迎接她。四个担架撑着她，她在白色床单的包围中缓慢地被抬进来。浮肿的脸一如之前的白皙。一大堆人挤进我家，美其名曰“看望”，三姑六婆也围了过来，她们的谈资因为母亲的病重更丰富了。

“看来活不久了！”

“可怜了孩子呀，年纪这么轻，哎……”

“咄咄咄”我在厨房心乱如麻地剁肉，豆大的液体顺势滴在瘦肉上。这肉是为煮成瘦肉粥为她准备的，旁边切成丝的酸菜是为我们晚饭的配菜。

今天她心情很好，姑母帮她扎了两条辫子又换上了一套新衣裳。晚饭时候她吞下了两碗稀粥，虽然没说什么，土黄的脸上一直是和蔼的，亲切的。喂完粥后父亲走出房门，径自走向厨房填肚皮。我捧着碗，一溜烟走到房门前咽着那几丝酸菜腐乳。她把脸侧向门口，微微翻动了身子。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透过她稍微浑浊的眼睛，我看见她的几缕银丝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瞩目。

“过，来，啊……”每个字那么轻，甚至不大清晰，声色带着嘶哑，生涩和不确定。仿佛是一具幽灵发出的鬼魅的请求。

我缓缓的挪动着脚步，一步一顿，生怕惊醒了这夜魅。站在和离她一米之外的距离，她的眼睛突然间发亮，似乎有光在闪耀。母亲哀哀的眼睛瞪着我的碗，就在她费劲力气想要伸出手来时，父亲一阵厉声的吼叫：“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不敢回头，我飞一般地冲出房间，刚好撞在椅子上，把碗打翻了，米饭溅了一地。父亲即将要发作时，只听见一声悲戚的哭声，终究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冬天的夜很短，窗外一片静寂的漆黑。作业本摆了满桌，我在灯下昏昏欲睡。突然父亲形色匆匆地跑过来，一头蓬松的乱发似乎在招摇着什么，二话不说，拽着我们姐妹三到母亲的房间。

她不再平静，不再和蔼。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见着我们使劲的坐了起来，一头乱发，浮肿的眼睛和浮肿的脸构成一个可怕的画像，像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妇，一边哭着，一边用嘶哑而生硬的声音大声质问“你是我的孩子吗？是我的孩子吗？……”一会儿捂住脸不断的嚎哭，一会儿用手指着我们痛彻心扉地问，那犀利的眼光像一把尖刀闪着怕人的怒光。哭喊过后似乎卯足了劲儿，一个劲儿地往自己的胸口捶。我们都被吓坏了，年少不更事的三个孩子哭成一团，父亲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无奈地好言相劝：“怎么不是你的孩子呢？怎么不是？都是你十月怀胎生的呀，不要这样，会吓到孩子的……”

母亲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要一个根本不需要质疑的答案。闹了整整两个钟头，她终于累得躺下了。这一夜父亲终于明白剥夺她爱孩子的权利是多么的愚蠢不公，此后，他再也没有反对我们进出母亲的房间。

 

两天后，父亲再一次哀痛地把我们叫到母亲跟前，刚一踏进房门，父亲厉声要求我们跪下，还没来得及看清情况，我们扑通跪了下来。屋内是安静的，母亲并没有之前的激动，只是默默地在流泪，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汇成一股河流，汹涌而至，止也止不住。

父亲端着碗黑褐色的浓汤进来，微微吹着，好声劝母亲喝下，母亲只是摇头也不辩解些什么，然后干脆把头埋进被子里，全然不理跪在地上的我们。

父亲颤抖着手轻轻地把被单掀开，一沓一百元的人民币晃在母亲面前，像小孩子一样望着母亲：“你别以为我没钱，看这是多少钱？一沓沓的钱啊！你不喝药我就把它撕掉”

父亲憔悴地对着母亲说，没有嗔怪，只是好声好气地哄着。他高高举起那一沓钱，做出要撕掉的动作，此时他的脸因攀爬的胡须而显得深刻，冷峻了。

母亲用尽力气一挥，钱散落了一地。

“不要管我，留给孩子上学……”她终于失声呜咽起来，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我有的是钱，有的是钱，你看啊！”父亲拾掇起散落的钱。我们都知道，父亲的话多么违心，店铺典卖了，他也下岗了，我们姐妹三还在上学。

“我和孩子给你跪下了，你快喝吧，喝了就好……孩子们明天还要上学呢，你不喝他们不起来……”父亲，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扑通一声跪下双膝，他再也压制不住情感，崩溃地嚎啕起来，孤立无援地等待一场生命的救援。

僵持不下，母亲终于灌下了那碗浓汤，而她手里却紧紧的拽住那一沓钱，像命根子一样地不愿放手。

 

 

后寻

 

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天，雨水渗透过瓦房，开了一地雨花。母亲悄悄地离开了我们，没有嚎啕，没有哭闹，也没有任何遗言。她用一种自暴自弃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撒手人寰的一瞬我站在门口，洞见那双合不上的眼睛，期艾的委屈的不甘的无助的眼睛，微张的嘴和眼角的一颗眼泪。立在当时，虽有所预感但却完全不敢相信，永别近在眼前。以至于我一直避开母亲那双不舍的眼睛隐含的无尽话语。

她紧拽的那叠人民币还藏在枕头下，一张也没少，那股浓汤却还在药壶的蒸腾中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