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春天,万木葱茏时节,绿野里一棵枯树刺痛了我的心,遂写下一首题为《绿野的枯树》的诗:
你还在期待什么
向天空挥舞你嶙峋僵硬的瘦枝
似乎在举手示意
又仿佛若有所思
你所有的同伴都披上了春的盛装
而你依然执着地挺拔着裸姿
是标榜另类 为了引人侧目而视
还是万念俱灭 诠释哀莫大于心死?
大声喊你 你不醒
猛力摇你 你不语
春风怯怯地想接近你
发给你春天的通知
又害怕你狰狞的痛风的手指
会刺疼眼睛
戳破沉思
你无言地嘲弄
你极端地蔑视
在葳蕤的春野
你选择了枯死
影影绰绰的绿水中
飘浮着你不甘不屈的僵尸
你就这样背叛了春天
以自杀使繁荣的春天蒙耻
写这首诗的时候,我的确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的诗歌密友——我的三表兄心江,但心江的大哥著名作家野莽读后,诗中给春天抹黑的枯树形象却不期勾起了他“心中永远的痛”。他不禁回忆起20多年前的一个情景:“眼前便再一次走来替芦笛送诗的我的三弟。戴一副深度的我为他配置的近视眼镜,苍白着脸,文弱着少年的身躯,无声地站在一根落地灯下听我评判他的诗友。他们有真诚的友谊,善良的诗心,然而除却诗人的单纯和幼稚,三弟且又多了诗人的愤怒与疯狂。数病相兼,此岸肮脏凶险的红尘世界容他不得,只好便去了理想的天国!绝未料到,很久以后在芦笛的这本诗集里,他会成为背叛春天的那一棵绿野的树……”
若非大哥野莽提起,我几乎忘记心江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心江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老实说我真的并不清楚。那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故事,我没有勇气打问得十分仔细。只是确切记得他“去了理想的天国!”去到了那个我们暂时不愿去但终究也还是不得不去的世界。
心江长我一岁,是我的三表兄。说来也怪,我们的情谊却非起于亲缘而是起于志趣。我们在少年时因为文学而相识(确切地说是诗),因为相识而相知,因为相知而终于知道我们原来竟是表兄弟,是正经八百的亲戚,于是我们亲上加亲。说来也有意思,我和心江两个兄长的相识同样是拜文学所赐,而不是因为亲戚关系。
据我所知,按照彭氏家谱,心江应该是兴江。心江和兴江,一字之差,意境大易。我没有机会向心江求证他擅改名字的缘由,私下猜测,心江者,心胸开阔,兼容并包,奔腾浩荡,直达东海 。然而,我没料到的是,确乎激流涌动的一条心江,最后却因屡改河道而终至溃决,不知魂归何方泽国。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刚及弱冠,因为都是缪斯女神的粉丝而频繁联系,密切接触。那时,心江在县城西关供电所上班,我则在乡下一所初中教英语。周末时节,我常常驱车进城找心江交流习诗心得。我们在一起品赏名诗研析其创作经验,检讨习作探究各成败得失,相互砥砺,彼此促进,一时均感受益。关于这一段“诗缘“,我曾在一篇题为《我本“庸人”——我与大哥野莽》中有所追记。我们甚至于还曾不知天高地厚地相约他年在中国诗坛占据一席之地。
这自然是痴人说梦!对心江来说,如果他一直写下去,达此目标或许有戏,然而,他先是放弃了诗笔,继之放弃了世俗眼里很好的饭碗,最后干脆连生命也弃如敝履,更遑论什么诗坛一席!至于我,虽然冬眠了十几好年后终于再度皈依诗歌,并且总算也凑出了一本诗集,但面对现在这个涛生云灭精灵鬼怪的诗坛,我的原生态老大哥笔法,写写自己的一些感悟自我精神按摩尚可,若想登堂入室甚至想捞把椅子坐坐,趁早莫打这个主意,安心做我的诗歌资深票友足矣,以免自寻烦恼甚而自取其辱。
我和心江来往最密切的时段是80年代中期,前后大约持续了三年不到。随着我从一所学校调到另一所学校渐渐疏离诗歌,我和心江也随之疏离。其间,或许也有联系,彼此的交谈话题似乎渐行渐远,终至文不对题。还好,亲情是血液的联系,无需依靠诗歌的维系。其实这个时候,似乎心江也淡漠了写作,也许和我一样干脆搁下了诗笔。这样,两个都不写诗了的小兄弟从此沉潜于各自不同的生活里,消失在了彼此的视线里。等到有一天,我们突然再见时,彼此的生活境遇已不约而同地发生了变异:我从乡下进了县里的最高学府竹溪一中执教高中英语,而心江却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供电公司,在云游四海后和一个娟秀的江南女子组建了小家,生计据说主要是依赖妻子的裁剪缝纫技艺。他们过得到底怎么样我不曾详知底细,但有一次从他们的蜗居前经过时,曾伴着小表嫂嗒嗒嗒的机声和心江聊了几句,看他举止如常神态安详思路清晰言语得体且满脸笑意,猜想他的小日子过得应该还算说得过去。彼时,我已放逐诗歌久矣,因此,我们的谈话似乎只是寒暄、问候以及一些生活琐细,至于诗歌,确乎没有提及。当然,见面的机会虽不多,但也不稀,毕竟在一个弹丸小城里,磕头碰脑的时候委实不少,每次在街上相遇,都会手拉手叙谈一阵儿,亲热客气而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主题。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直到有一天,我偶尔经过他们的裁缝小店铺,却发现门窗紧闭,蛛网密布,杳无人迹,便打听。这一问,竟问出惊天消息,心江竟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走得那么隐秘,那么无声无息,我这个表弟竟然久久地蒙在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年仅35岁的青年就这样猝然远离?!这个谜底我一直不忍向他的家人打问!道听途说的所谓内幕虽然也不绝于耳,但都不足为信。
仿佛听说他在79年高考上线但因极度近视而不取,精神受过不小的刺激,竟至流浪于湖南,找到时神智已不清晰,后经多方治疗才基本痊愈。但我和他几年的亲密接触中,未曾发现他精神上与常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差异,对他有过精神病史每每持怀疑态度。当然,他在个性上也确有不同,比如我们在研讨诗歌时,他常有惊人狂语或绝妙诗思,他对某些东西确实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我常常对他的思维敏捷而卓有创意暗生佩服。我是大学毕业生,他只是一个高中毕业生,然而我们在一起时,话题的主导权总是操在他手,我很服膺他的不羁的才气。 激动起来,他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厚如瓶底的眼睛里闪烁出灼人的光芒。他的言谈举止虽然和一般人有所出入,但好像也还说不上神经有什么问题。那么,他的弃世究为何因?难道真的与精神因素相关?我想说的是,至少和我交往时期,他是一个和我一样正常的青年,他才气逼人,我远不及他!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手头摆着他送给我的两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他西装革履,领带飘逸,一副黑框大眼镜架在挺拔的鼻梁上,英姿勃发,踌躇满志,俨然诗坛新锐形象!他的最本真最有活力的20岁就这样永远定格在了我的一本伴我20余年的影集上。除开照片,我还保存了20年前收集的他的几件诗歌和散文作品,巧合的是,我保留的心江三次出场记录中,有两次我们竟是联袂亮相。
1984年12月的《山泉》增刊上,有心江的一首分为两阕的散文诗《公路桥及桥标》,诗中,他由衷敬仰一座无名的“15T”公路桥:
你的深沉你的缄默你的对于无数压力的承受……
永远的溪流将载着你的心而流向永远。
面对圆圆的肃立着的桥标,他思考着两个问题;
——金色:是行人对生活的向往么?
——幽黑:是行人对生活的沉思么?
一首技巧简单的咏物诗,蕴涵了心江对命运、人生的关注和思考。这些思考,我以为决不是少年的无病呻吟,而是带有鲜明的个人经验的感想,折射了他坎坷青春的影子。
1985年1月,我大学时代的挚友郭清君在其主持的汉江畔文学社油印社刊《露水草》第三期中,刊发了心江的一篇散文诗《我盼望落一场雪花》,诗中他以“弥漫着雾气的冬晨”象征他的遭际,他这样咏唱他的心迹:
我盼望落一场雪花……我喜欢明朗……
我喜欢冬天的寒冷,我喜欢纷扬的雪花,我喜欢悬崖峭壁上开放着的冰凌花……
银装素裹的时候,植物的全部的叶已经渐次凋零,被埋于雪中;枝干则被沾了雪粒的冰玻璃紧紧地裹住……然而,对于这些,我都不怀疑、恐惧和感伤;我依然进行思考——因为,这都是在春天、夏天、秋天所无法感受与思考的了;
在冬天,我的思维似乎愈加冷静一些;我的思维的形,似雪粒的六角形的美丽……
收回我的思想,则又是回到了一个弥漫着雾气的冬晨……我盼望落一场雪花。
在《宜城文艺》1985年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优秀作品专号中,心江贡献了两章总题为“婴儿“的散文诗,一章写九个月的侄女儿“猜猜”,一章写尚未满月的外甥女“荷荷”,轻灵透明,真情洋溢,饶富童趣。不知如今早已成年的猜猜和荷荷有否读到过他们的幺叔和幺舅在他们还是婴儿时留下的档案,对于他们,这两章短小的散文诗实在是两件珍贵的念物!
另外,心江还在《芳草》、《东风》等省市文学期刊发表了一些诗歌,遗憾的是,我没有读到。
慢慢展读心江的这些作品,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那个把诗歌当作我们光荣和梦想的80年代!
让我们记住心江这些稚气未脱而又才华初显的作品,他们自然不可能在文学史上留下痕迹,但对于我,却也算得上是几件颇有意义的文物了。在这里郑重其事地提到它们并重读它们,我以为在心江十年祭日到来时,或许可以算是我能献上的最合适的纪念吧。
最后,我还想说一句题外话。学习写诗多年,虽然没有成功,更无名利,但也勉强出版了一本由大哥野莽作序的诗集。明年清明之夜,我在东海之滨面向鄂西北方向焚烧纸钱祭奠过我的先祖和亡母后,心江,我将给你题签一本我的诗集《手艺的废墟》,并一页页撕下焚化,请你一定收下雅正,那是我一份迟到经年的祭礼!
2009/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