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院里栽了一棵树。
赭褐色的干,深绿色的叶儿。隐在门楼儿后。母亲见它不起眼儿,便要拔了扔掉,父亲却宝儿似的护着。说这玩意儿将来有用哩。
母亲一脸迷茫。
父亲便一本正经地说,这树叫喜雨树。说这树的叶儿能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色。晴天时深绿,久旱欲雨时,叶又会变红。这物儿稀罕。
父亲也说,院里栽了它能带好运。说生我那年天奇旱,老辈儿人都说这辽西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可那年却偏偏到了五月十三仍不见一个雨星儿。老天和人开玩笑。直让人熬到五月十四那天,才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场透雨。
恰恰五月十四是我出生日。父亲送走接生婆后,满街筒子的人都在喊,这真是喜雨呀。这真是喜雨呀。
于是父亲便给我起小名叫喜雨。
喜雨家院儿里栽了喜雨树。是个好兆头。
我读初二那年,家里却发生了一场大变故。正在读初三的二姐被查出来患了脑癌。手术后没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人世。
父亲一下苍老了很多。一向健谈的他常常一个人望着院外发呆。以往常常逃课的我再也不敢看父亲的眼。我知道他的眼里有很多我应该读懂的东西。
懵懵懂懂中,我考上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领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发现父亲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失色的眸子里有种亮亮的东西。他摆了一桌饭菜,请了村里远门近枝儿的。那天,父亲竟破天荒地喝多了酒。见人呵呵地笑,说不管咋地我们家喜雨也算是咱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别管金饭碗银饭碗,哪怕是胶皮的饭碗,自个儿总能有个差使了。饿不死了。
父亲没手艺,但能做一手像样的庄稼活。师范四年,父亲总是做完自家的农活后,再去给别人打工。耪一天地十块,垒一天墙十五。有次放假回家,无意中却发现柜角的包包里全是二元五元的毛票。在我的追问下,母亲才告诉我,学费就是这么一凑十,十凑百零钱换整钱凑成的。父亲在我上学期间从没添补过一件衣服。当时我哭了,可母亲却笑了,说你爸说了,等院里的那棵树超过了门楼儿,好日子就来了。
四年后那棵树果真超过了门楼。可好日子却没有来。镇里的教师超编,师范毕业的我只能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山沟里代课。教语文数学美术音乐体育,一个月只能挣一百块钱的代课费。我委屈得要哭,父亲却劝我,找了半天的理由却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弄得脸红脖子粗,末了竟指了院角的那株树说,你看看,你看看原先这树长得可怜巴拉的相,你也知道,现在不也长这么高了么?能耐能耐,能耐得住才是能耐。每天晚上父亲总会到喜雨树前去看,看树的叶子是绿还是红。如果是红了,总会叮嘱母亲把雨披帮我带好。
树越长越高,可日子却越过越紧。
年近六十的父亲每日依旧在外奔波,有时近处的活连不上,就到外村去做。早早地起,晚晚地归。磨得油亮的锄柄亦或粗重的锹镐总夹在破自行车后衣架上,总是伴着星光月色才能随着父亲疲惫的身影闪进家门。
代课三年,却仍旧没有转正的消息。父亲也急得嘴起火炮,村子人开始有人说风凉话,念书有啥用?末了不还是哄十多个孩子一个月挣几个蹦子儿?父亲听了和人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不可能总走背荫地儿。
那年腊月的一天,远远的竟发现父亲攀在那棵树的细杈儿上,颤颤地在上面绑着花花绿绿的东西。冲到树下时,父亲才笨笨地滑下树来,裤角被枝碴儿划开了线,在风中瑟瑟地抖着。树上几张挂钱儿也在瑟缩着。父亲憨憨地说,沟外的韩瞎子给你算过,用这个法子能破绽,破绽后你就好了。我被弄得啼笑皆非。但望着一脸虔诚的父亲,我又能说什么呢。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二年暑期,县里实行了教育工资统筹。我和妻都开了全额工资,并把前几年缺的也都补齐。
坏事真的变成了好事。父亲越发地对这棵树敬重起来。说这树就是我们家的喜树。
日子不再那么紧巴巴。家人便不再让父亲到外面打工,父亲闲不住,便又拿了锹和洋镐,推了推车到邻村的大河套,寻林场伐树后的木墩,一锹一锹的铲,一镐一镐地劈。装了满满的一车子后,脸上挂着笑,脊背上滚着汗珠,再咕颠咕颠地把劈柴运回家。别人笑他,说家里有了双职工了,还用着你弄柴禾?人家一个月的工资能买几大车的精煤哩。父亲却也不笑,说啥事儿都指望着那点工资,也不经得起抻巴,唉,再者说了,就算锻炼吧。
村里人都说父亲有福不会享。
父亲却也不急。把车推进院后,把木柴一块一块地垛在老高老高的柴垛上,拿毛巾擦把脸,进屋里沏了一壶浓浓的茶水,再夹了烟盒,美美地坐在院外的石墩上,招呼人家过来喝水抽烟讲古语儿。也有从地里回来的人,见父亲在也总会放下农具凑过来,问父亲又有什么好茶又有什么好烟又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父亲总会开玩笑的和人家说,今天这茶这烟可都是好货儿,烟是进口烟,这茶嘛,可是十两一斤的哟。别人先是一怔,后也跟了哈哈地笑。烟嘛,当然是进口的,这茶嘛,呵呵。十两一斤。有意思。呵呵。
我喜欢写作。父亲虽懂不得太多,却支持。说你爷爷是咱们当地有名的秀才。水笔字写得远近有名,能写能画这点你随你爷。从报纸上发表些小豆腐块后,总会拿给父亲看,那时父亲也总会戴上老花镜,眯了眼,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的抠着读抠着念。末了总会补上一句,嗯,比上回写的那个强。
有时也会跟我讲他自个儿的事儿,说,其实呀,每个人都能写成一本书。他说自个儿三岁没了娘,四岁的年头上来了后娘,后娘对他不好。五六的时候就得跟着人家出去放猪,有时贪玩把猪放丢了,自个儿就不敢回家,天儿都黑透了还满河套地哭着找猪……父亲说得老泪纵流,我也跟着抹眼泪。母亲在一边也总会说,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掏腾出来个啥呀。父亲抹了抹眼睛说,唉,这不是让孩子多知道点事儿嘛,将来写东西时没没准儿还能用上呢。母亲瞅他一眼,现在日子过好了,别老提那些不喜兴的事儿。
日子是过好了。和妻商量,让父亲和母亲去外面玩玩,他们却舍不得钱。说,玩就不用了,如果非得出去的话,就到河北省你二表姐家去散逛散逛吧。在河北的半个月里,每次打电话总是母亲接,我问我爸呢,有点想他了,让他接。可母亲却说你爸八成上火了,嗓子不舒服。我急了,说,不舒服就回来吧。
回来时,却发现父亲的嗓子哑得厉害。在镇上打了几天的消炎药后却没有任何起色。打车到县医院时,大夫却偷偷地告诉我,可能是喉癌。
我的天顿时塌了。说不可能。
大夫一脸的严肃,说,现在都能看得见了,并且脖子周围也发现了二个杏核样儿的肿块。都扩散了。
我不信。
大夫说,做个病理吧,一周后什么都知道了。
一周后,一张薄薄的纸片印证了医生的话。我不甘心,要带父亲去了承德有名的医院,父亲从我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了什么,说,没什么大事。这点小毛病犯不上去那么远的医院吧。我骗他说,那里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做大夫,很权威的。
看着我的样子,父亲却反过来劝我,说,这都是小毛病,别着急,我就不信现在医疗这么好,还治不好这小小的咽炎?
然而在承德的检查却让我的心情跌到了冰点。除了喉部,颈部外,身体的很多器官都有了扩散的癌细胞。肺部的阴影都快满了,一个姓王的大夫对我说,回去吧。没法子做手术了,保守治疗吧,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再吃点中药维持吧。
我给大夫跪下,说想想法子吧,哪怕是砸锅卖铁,只要能保命,扯我的筋抽我的血都行。
大夫急了,一把拉起,说,这年月谁也不怕钱砸脑袋!你以为我们当大夫的不想挣钱?你父亲这样真的不能做了,做了也只能是人财两空。回家吧,有钱多给买点好吃的吧。
想再到别的大医院,亲属都劝,别去了,都这样了,就别再折磨他了。
回家后父亲身上一天比一天瘦,喝中药的副作用使他的脸显得肿肿的。深秋天暖的时候,也会坐在树下的石墩上,一个人静静地看树,看天,看焦黄焦黄的老土墙。也会有人凑过来,说,再抽抽你进口的烟呗,再喝喝你十两一斤的茶。
父亲也总会压着哑哑的嗓子和人家开玩笑,行,这十两一斤的茶,一般人是喝不到的哟。
父亲那时总爱做梦,说,又梦到上辈子人了,说他们都想他了。
母亲便劝他,梦是反着的,梦着死人是好事。等过了年后呀,天暖和了,你这破毛病就都好了。
父亲望着窗外,也说,是啊,我才六十多岁呀,还能干几年呢,咱们老两口子帮他们看看家,望望门,经养经养孩子,再者说我还能去劈木墩儿呀。
快过年了,父亲戴了毡帽头拄了拐,从厢房里拿出来那对红灯笼,把我叫出屋,把灯挂在树上吧。图个吉利。当我把灯挂好后,却听到父亲在树下自言自语地说,唉,挂吧。没准儿今年挂了来年就挂不了红灯,贴不了对子了。
寒风中,我的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却又不敢面对父亲。
父亲的话越来越少。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我,看我家孩子。当时我正在帮一家影视公司写一部剧本,坐在电脑前,每天只能休息三两个小时。
家里暖气不热,父亲就嘱咐母亲多烧点热水灌在热水袋里给我垫在脚底下。过三两个小时,就要我换一次。看着父亲苍白消瘦的脸,我的心在滴血。
那年正月十五晚上,院后的场院上秧歌扭得正欢。母亲陪着父亲去看。可没看多大一会儿,父亲就一个人颤颤地走回来,在院里拧亮了红灯,隔了窗看见我还在电脑前打字,就蹭进里屋来,拿了一袋奶,倒在碗里用微波炉热了,慢慢地推开我的屋门,轻轻地放在我桌上,说,歇会吧。又写一整天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
父亲却示意我坐下,说,喝吧。趁热儿。
又慢慢地掩了门,拄着拐,颤颤地出了院儿。
窗外,月光正绿。
红红的灯笼散发的淡淡光晕把那树的枝影儿,把父亲瘦弱蹒跚的身影印在了窗上,我的泪如决堤的河。
从此我不敢看红灯。
几个月后,父亲静静地走了。没有过多的语言,然而从他的临走前的眼神里我读懂了很多很多。
两年后我转了行,进了城,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儿。
我把近期发表的作品整理好厚厚的一册,带到了父亲的坟前烧掉,真的还想听到父亲的声音,嗯,这回比上回写的强。
又回了老宅子,看了那棵喜雨树。树长得更高更粗了。赭褐色的干,深绿色的叶儿,仿佛在说,明天没雨,后天也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