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偶尔回故乡一次,父亲说,他的喉咙咽东西嗝气,不畅。到医院拍了两张一正一侧的食道点片,医生看完片子悄悄地告诉我:“食道癌,十厘米长。”我大吃一惊,旋即心酸泪涌,这可是倾家荡产也难以治愈的绝症呀。
后来的一段时间,父亲就坚持吃药,坚持到医院检查。尽管食物越来越咽不下去了,身体也明显地瘦了,但他仍然坚信他的病能治好。生命就是这样脆弱且动人,被人感动也被自己感动。做钡餐时,他忍着疼痛泪水镶在眼里强咽那白白厚厚的钡餐,以及吃食物时难以下咽的痛苦表情,就宛如一股巨流揉击着心扉,使我的心长时间地颤抖不已。
村人也都在父亲病危的时候前来看望了他,无论是叙述以前的往事还是现在的点滴,人们都报以善意和歌功颂德之爱,给弥留中的父亲予以无限的慰藉。父亲唯一的姐姐也来了,姐弟哭成一团,我们也肠断泪涌,但却爱莫能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离我们远去。人类在别人的痛苦和自己的哭声中来到世上,又在别人的哭声和自己的痛苦中离开人间。生和死,离我们这么近,生与死的体验,在这一刻是多么地相似。父亲躺倒不能动弹的时候,对病情依然不知道实情,却仍然抱着生的希望,坚持吃药,而且不分中药西药,甚而偏方。这时候我才明白,生命总是在绝望中,才向往翘望活着的美丽。总不会是我们年轻人理解的那样,说我绝不会活到那种程度,假如我要是怎么怎么了,一定不花那怨枉钱,给后人带来麻烦和负担,死就死了,怕什么?言语表情豪迈,十分洒脱,极尽看破人生。其实不然,任何一个生命的结束,绝不会像挂在我们嘴上那么轻松。每当看到极度痛苦的父亲,我都会泪流涟涟,深感人生的不易和生命应当珍惜的道理。那一段日子,他的身旁总有母亲及哥哥的背影,而作为在城里安了小巢的我们,却没有一个守候在他的身边,好像我们刚从贫穷和失落中跳出去,长出了新的翅膀,整日奔波忙碌,无暇顾及一样。眼不见心安,只把他一个人留在痛苦的茧中。哥哥说,父亲没有遗言;母亲说,父亲打了个哈欠,犹如困了许久,旅途十分劳累的模样,就闭上双眼,永远地睡着了。
父亲去世了,多少个日子,父亲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我又深深地后悔,没有尽全力为父亲治病。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却轻而易举毫不负责地让他在极度的痛苦中离开了我们。好像他的死,突然隔绝了我们给他回报的机会,故意让我们满含遗憾和内疚似的。当然,我也知道,一切对于死者的缅怀,并没有多大的现实意义,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和警醒活着的人。所以,就写下了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