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想起了奶奶,我生命中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
我的小脚奶奶,一世悲苦的奶奶。她绷紧着嘴唇,双眉微蹙,眼神凝重,她在画像上看着我,却没有话说。1990年大年初二,堂兄找到了在邻县外婆家拜年的我们,对爸爸说奶奶不行了。回到家,下午,奶奶静静地走了。
我的奶奶,你去世前的那几日鼻子破了,你拄着拐杖在门前走来走去,我看见你的鼻子红红的,鼻尖上破了一小块皮,虽然不太疼,可看起来那么显眼。我当时想问你鼻子为什么会破了呀?可我没问,你也没说。后来想想啊,我的奶奶,那是你要去了的预兆吧。
那年的寒假,我从学校放假回家,给你买了一些香蕉。你年纪大了嘛,牙不太好,吃香蕉最合适。当时在水果店的时候,准备给你多买些吃的带回来,可我看中了另外的小物件,于是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买了香蕉也买了那个小玩意儿,可是原本给你多买的愿望只变成了不大的一串香蕉而已。回到家,我忙不迭地把香蕉给你送去,你那么高兴,嘴里说花钱干什么?脸上的皱纹里却都嵌满了幸福。
你吃得很香,我的奶奶,然后你将剩下的几根放下,留到下次吃完。奶奶,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我看着鼻子红红的你,眼里蓄满了泪水。现在我多么后悔,为什么没有多买一些回来,就算掏空了钱袋也应不惜啊!我当时不知道你居然没有下次再吃的机会了……
初四,天落雪了,鹅毛大雪。奶奶在那一天出葬。大地山峦一片雪白,厚厚的积雪把世界变成童话王国。那是一场好看的大雪,漫天飞舞,银装素裹。我们从家里穿过小路走上大街,又绕上山坡,街道上一片素白,白的孝衣,白的雪花。走上山坡,四周静极了,只有杂沓的脚步和哭累走累后的喘息。林子在雪中静默着,连绵的群山在雪中静默着,我们走入群山的腹地,把奶奶送到爷爷的墓地旁。我仍然记得那天的情景,那一场雪葬,真是悲凉凄美。
奶奶,我是你带着长大的。你那么严格地管束我们姐弟俩,你不让我们出家门太远,不让我们去水边,不让我们混在一堆孩子里疯闹。一不留神,我们走远了,你就踮着你那双小脚,一边想快走又走不快地着急着,一边用带着湖北口音的嗓门大声喊:群子——二子——拖着长长的焦急的尾音。找到我们的时候,也许我们玩累了,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或弟弟,一双小脚慢慢地踱回了家。弟弟会趴在你的背上睡着了,口水流得好长。
伯伯、爸爸、叔叔,是奶奶留下来的孩子,可还有五个没能留下来,他们在很小的时候都夭折了。奶奶偶尔说起来已经很淡漠,仿佛别人的故事,可奶奶说,她不太好的眼神就是那个时候哭坏的。泪水哭干了,我的奶奶。爷爷呢?爸爸十四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奶奶说是饿死的,那是个饿死人的年代。我的那些夭折的姑姑叔叔伯伯们呢?有的病死了,有的饿死了。有一个姑姑病得快不行了,又没吃的,大概四五岁吧,有一回爷爷将她投进了池塘想淹死她算了,可我那可怜的姑姑居然又爬了上来,我奶奶抱着全身湿淋淋、肚子里胀满了水的姑姑哭得肝肠寸断,可怜的四五岁的姑姑对着奶奶轻轻叫了一声“妈”,便去了。
我的奶奶,最最亲爱的奶奶,许多年了,我总是静静地看着你,看你挂在墙上的画像,看你的眼神,看你那凝重深沉的眼神和你绷紧的嘴角,你那么多的疼痛都过去了,都云烟一样散尽了,可是奶奶,我想起你来便疼痛,我疼痛着你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