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已有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除了几次梦中相见,与父亲可真是“幽冥永隔”。
父亲走得绝决,衣冠用具全带走了。他清苦的一生也没有留下任何音像或文字资料。我在威海的家中没有父亲的一件遗物。唯一留存之物是他的本该注销的身份证,那上面有他黑瘦的模样,这也算是父亲留给我的一点念想。可是抽屉深锁,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唯一的遗物也无聊胜于有。
这样好,不见遗物,不会时时想起他,可以摆脱揪心的牵挂。至于偶尔梦中相见,那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毕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时真想使自己变成一个白痴,连日有所思也没有,自然也不会夜有所梦。有时又怕变成白痴,父亲一生留存,只有儿子的回忆,若儿无记忆,又到哪里去找寻老父呢?
有时候真埋怨父亲。谁叫他走得那样早,那样绝,留下儿子一人在这世上受苦。可埋怨又有什么用?谁能为我再让父亲重新活回世上?既是不能,我又从哪里去埋怨他呢?
很多事活着的人不会知道,可能死去的人会知道。如现在,外面暗夜沉沉,如阴间地府,父亲可能听到我的哭声。但父亲听到了,肯定会躲向更幽深的地方。他毕其一生为儿子操心受苦的经历,足见他的善良。哪一个善良的父亲会让儿子如此在世间受苦?我猜想,他躲得远一些正是让他的儿子死心,他已经与人间阳世完全没有联系了,在阴世上也找不到他。这样儿子就不会再牵肠挂肚得想他。这样儿子可以少受点苦。
我工作中遇到的难处父亲是无能为力的。但让儿子少受心苦这样的事父亲肯定能为我做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父亲从来没有像昔时那样从草丛中庄稼地里河流中央大路口赶着车牵着马或是背着手步行归来,我能雀跃迎向他。如许荒诞,如许空旷,如许苍茫,我又从哪里找寻父亲?既找不到,又无法用哲学的终极意义来解释什么,已死的父亲唯一能给予儿子的一点安慰也不可得。当我的思念纠结着凄寒入骨的痛悔与茫然,谁能又为我摆脱这无边的失落?
好在父子之义,一经定格,是谁也抹杀不了。只要心里挂念,已然成灰的父亲还会与山岳同在,与乡音永存。可能死神会做到这一点,以我生命的消殒去湮灭父亲的一切。但也好,那时我们父子俩正可以相会在未知的神秘之中。如此顺遂心愿,死又有何惧?
但是即便十多年的时光也未能淡化我与父亲幽冥永隔的现实。父亲确是死了,没有为我留下一件遗物,也不想为我留下一点念想。面对亲人逝去留下的空白,活着的人常常是切齿椎心,不知所之。毕竟还扯着骨头连着筋。沉潜的心事,不想言说的悲哀,还是被一些瓜葛纠缠,如沉渣泛起,如浮萍翻覆。
念古文的时候,读到“先君子尝言”“慈父见背”这样的词句,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已逝的父亲。
回到故乡,看到父亲种过的树,耕作过的土地,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已逝的父亲。
在路上,看到一个与他昔时一样装束一样奔波一样贫苦的人,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已逝的父亲。
如今清明时节,民俗的悸动中,我同样想到了已逝的父亲。
想到了,才知道父亲一直未曾远离,因为在儿子的记忆中,还有一个清瘦的面影。什么时候想起来,也算是爷俩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相逢了,不管是在更深露重的梦里还是在晴明碧空的凝望中。
父亲无法喝到我喝的酒穿到我穿的衣住进我住的楼房,不能和我一样享受城里人的优裕生活,想一想还不行吗?
也想回到故乡,在他的坟头烧点纸奠点水果酒蔬,这样可以借着风俗慰藉亡魂的孤独。但在以前只是想,成行得少。以前清明不算是法定假期,赶上节假日还要加班补课,所以连这点要求都无法达到。做儿子的会时时深责自己活得太失败了。
有时真佩服大哥。他每年清明都能从自己打工的城市抽身回到故乡为父亲烧上一点纸。父亲生前为大哥吃了不少苦,大哥的行事为我所恨。但父亲去后,大哥能回去看他,我回不去,如此可以恩怨功过相抵了。父亲生时我做得比大哥好,父亲亡后我过得比大哥好,可是日月可鉴,我到底比大哥好在哪里呢?
南山一抔土,举目无相亲。无法为生前吃苦受累的父亲在阴间(还只是倘若有灵而已)做点实事,让他一个人孤独无依,虽锦衣玉食又有何益?
如今清明成为假期,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又恰逢教育新政,终于可以在清明时节回到父亲的坟上看一看了。每念及此,心下雀跃如儿时见到父亲归来。
父亲,不要着急。你可以坐着抽枝烟啊。十几年你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吗?今年儿子一定会回去看你。
在清明时节,在咽泪装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