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到父亲的来信，才猛然想起，忘记了父亲拜托他做的一件事。

那是他在家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假后，即将返回学校的时候——他在离家很远的城市上学——他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低着头,默默地.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落在了行李箱旁的一双脚上,那是一双残废的脚,是父亲的脚.他微微颤抖了一下,静静看着,仿佛时间连同房屋里的一切都凝固在了这一刻.许久，他才转过身,“爸——”，声音极小，似乎不是靠声带的振动,而是来自内心的呼唤。

父亲当年还处于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时，“文革”的飓风袭来了.这帮可爱的年轻学子们，摇身一变，成了臂戴红袖标，手持木棒的红卫兵，父亲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当他们热情高涨势不可挡地闯入校园中，一位老师正拿着一只玻璃喷壶耐心而细致地浇灌着每一朵花.他们如一群失去灵魂的嗜血的狼一样扑向这园子中的花草，瞬间，这花儿便残损不堪，狼藉一片.那只玻璃喷壶也像被夺去了灵魂一样,重重地砸向地面,支离破碎.老师失声痛哭，他仅仅是为了满园的花朵而哭吗？不,更为了那像花一样的学生！他们分明是在践踏和摧残自己生命呀！当他们结束了对花草的“武斗”后，便把矛头对准了老师，木棒、拳脚如雷雨般毫无人性地淹没了老师，蓦的,父亲的脑子猛然一阵清醒，像一个赶走邪恶的仪式一样,他奋力扔掉木棒.他立即扑向老师，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撕心裂肺地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父亲于是成了这场狂虐暴行的牺牲品。从此，父亲就拖着一只脚在生命线上艰难蹒跚。

父亲迟缓地从怀中摸出一包花种，捧着它，努力从喉咙中挤出一个颤抖声音，儿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说，爸，什么忙？您说吧!

父亲说，这是一包花种，你帮我种到你们校园里吧！

他说，行呀。带着几分随意和轻浮，说着便把那包花种塞进了行李中。

次日一早，他就要返回校园了。父亲在泥泞的小路上送了他很远，拖着那双难以支撑身体的脚。他也在有意地放慢着落脚的频率。终于，他说，爸，您就回去吧！父亲说，那件事千万别忘了。他说，爸您就放心好了。父亲笑了，笑里饱含着内容，然而他只读出一半。父亲目送着他远去，像是目送一个当年的自己，直至他在父亲的眼中化成了黑点，父亲才回过身，一步一步向家的方向挪动。父亲疲惫极了，又轻松极了，因为他在这一刻才终于挣开了过去的枷锁，如释重负地走下去。

回到学校，各种活动和课程把时间塞得满满的。开始他还记得那件事，写在备忘录上，写在手心里，可后来，备忘录丢失了，手心里得字迹被水和汗稀释了，再后来，他就这么遗忘了……父亲来信了，他该怎样回信呢？他能让年过半百的父亲失望吗？不，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临走时父亲的笑呢。尽管他不停地愧疚和自责，可经再三思考，他还是违心地给父亲写了回信，用了极富文学性的语言，筛选了十几年来学到的美丽的词藻，为父亲描述花儿如何如何长出嫩芽，又如何如何在校园里绽放……事后，他又为自己的小聪明而窃窃自喜。他想，总算瞒过了父亲，可是，他想错了。

经过几天，父亲就那么毫无讯息地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勇气正视父亲的眼眸，生怕看到父亲的眼睛黯淡下来，无言以对。父亲说，儿子，我接到你的来信就赶来了，近日来，我常做梦，梦见花儿在园中开放，开得很美，快带我去看看吧！

他从努力躲避父亲的目光，到索性低着头，把脸埋在下面，很深很深。

父亲看着他，什么都明白了，一颗心像是从天上往下落，继而又回到了忍受良心被吞噬的煎熬中，父亲失控地大怒道：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一个巴掌向儿子挥去，“啪”一声，这是父亲心碎的声音，这声音再次将他带回到玻璃喷壶破碎的瞬间，父亲的心，除了疲惫，就只剩下疲惫。随后，父亲只留给儿子一个艰难缓行，摇摇晃晃的背影。

父亲没有告诉儿子，他也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