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时节,我都会想起我的姑母。每当想起早逝的姑母,愧疚就潮水般汹涌高涨,屡屡淹没我良知的高地——
那年夏天,我携新婚的妻回到阔别了近十年的故乡。在县城一见堂哥,我就打听姑母的情况。
“她呀!活着真不如死了好!”在县中为人师表的堂哥叹口气,说,“糖尿病,没法看了!我已有两年没去看她,听你伯讲天天躺在炕上,动不了。唉!听天由命去吧!”堂哥满面忧戚,摊开双手做无可奈何状,这令我不快!于是,我冷冷地与堂哥挥别,找同学借了辆自行车,带上妻立马就往姑母家赶。一路上,我就给妻讲这个惟一的姑母及姑父对我和我们一家的种种好处——
姑母与我的父亲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也是我父亲惟一的妹妹。姑母年轻时长得很漂亮,细皮嫩肉的,在农村属名付其实的美人儿。姑母似乎天生娇嫩,体弱多病,可嫁了个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男人——我的姑父。从我记事起,姑母总是将两条辫子梳的溜光,打扮得像个新娘,带着表姐表妹和表弟们,坐着铺上棉被的架子车,来我家拜年。那拉架子车的自然是姑父,姑父像头结实的老黄牛,每次拉上老婆娃娃走30里路来,却从没见喘过气,只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吸旱烟。
那时,我就听说姑母得了糖尿病,经常坐着姑父的架子车去县城买药。吃药不管用了,就上咸阳,下西安,找大医院,花钱如流水一般,可那年头像姑父那样的农家,又有多少钱经得起一个“病秧子”折腾?
小时候,我常去姑母家。因为在姑母家,我可以吃上“哨子面”,和姑母特意烙的白面饽饽,还能尽兴地疯耍。姑母有一双老家农村女人常有的巧手艺,绣的花“裹肚”,纳的“千层底”,做的“棉窝鞋”,都人见人夸,因为我都有。她擀的“哨子面”更是如丝如缕,又绵又细,我一顿能吃好几碗呢!
那年,父亲母亲带两个妹妹先去了遥远的新疆,剩下我一个在老家看守着那个荒凉的大院子。姑母怕我吃不好、穿不暖,隔三岔五烙上白面干粮装上特意调制的咸菜来看我,一来就忙不迭地为我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有一次,还将一只老母鸡活捉了来,让我补养瘦弱的身子骨。
一年之后,我也去了新疆,从此再没有见过姑母。只是前几年隐隐约约听父亲讲,表弟从老家来信,说姑父死了!但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因为当时正在外地读书,也就没有多问……
姑母对你这么好,又那么命苦,咱们得给她留点钱,再买些礼物。善良的妻说。我却说,咱们钱也紧,给姑母她也不会要的。姑母一见侄媳妇,肯定高兴坏了,不但要擀“哨子面”,还会给我们“喜钱”的!按老家的习俗,小辈儿新婚,长辈都得给“贺喜钱”的。
我们登车赶了十几里路,终于进了那个似乎一切都没改变的小村子。熟路熟门,我很快就找到了姑母的家。
这老家特有的“地坑院”,这土窑洞,我都是那么地熟悉和亲切。然而,院子脏兮兮的,几扇屋门都比过去残破多了,土崖上生满了疯长的“酸枣刺”和“构杞丛”,这完全不像勤快富足人家的院落。姑父在时,绝对不是这付样子的啊!空空荡荡,几乎连一只鸡都不见的寂静的院子,蓦然使我产生了某种不祥的感觉。
“谁呀?”一间窑洞里传出了微弱的声音,像是姑母。我欣喜地拉着妻就径
直走过去。门是虚掩的,我轻轻地一推开,不料有股难闻的尿躁味扑面而来,冲得我差点窒息!屋里黑洞洞的,毫无生气。我定睛细瞧,才发现一张大炕上躺着一个人。只见她面目憔悴,形容枯稿,头发稀疏而花白,穿一身破旧的内衣。待听见有人进来了, 她才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用失神的目光边搜寻边又问了一声“谁呀?”我终于认出了这就是我日思夜梦的姑母。
“我是红啊,姑姑!”
“啥?你是红!是红么?”姑母突然坐起身扑过来,伸出枯瘦如柴的双手,抓住我就号啕大哭起来,“亲人啊!你咋才回来呀……”我这才发现,姑母的双眼已经失明了,而她抓我的双手和胳膊几乎皮包骨头,惨不忍睹,顿时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难道就是我那曾经秀丽娇美的姑母么?泪水一下子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任姑母紧紧地抓住我的双臂,涕泪交加地讲述姑父死后家境的一落千丈——
“你姑父死的惨呀!是帮别人挖窑时,被塌方的土砸在了里面,几丈深呀!刨了半天才把人刨出来,早就不成人形了!活活的一个人呀,说没就没了,家里一下子像塌了天!我要不是看蝉儿兄弟小,早碰死跟你姑父去了!呜呜!你姑父一死,哪还有钱看病?病就一天天重了,成这样儿了。虽说去年挣扎着给蝉儿娶了媳妇,可人家媳妇嫌我臭呀,十天八天地不进这屋里,全靠小义帮我端尿送水。小义才十三呀,可蝉儿俩口子就不让他上学了……呜呜……我活着终于等到你回来了!亲人啊,你可得帮帮你小义弟,他还能指望谁呢!呜呜……”
姑母哭诉着,哭诉着,突然,发疯似的摇晃着我的身子,几乎是不顾脸面地乞求:“红,有没有钱?给姑点钱!二十、三十就行了。姑这是馋命啊!只想吃西瓜,吃梨罐头,可没人给我买呀!红,快去给姑买西瓜,再买一瓶梨罐头去吧……”
没想到可恶的病魔把那么温柔贤淑的姑母,折磨成了这般模样!我二话没说,赶紧拉上妻子逃离了那间臭气熏天的屋子,到村里去找着买东西。买回来两只大西瓜和3瓶梨子罐。姑母高兴坏了,顾不上多说,就狼吞虎咽地将一只大西瓜一口气吃了一半。然后,疲惫而又心满意足地安静了下来。姑母叮嘱我们,一定不能走,要住下来,等我的大表弟小蝉夫妇和小表弟小义回来,他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姑母说完,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我已经没有了呆下去的勇气,更不想晚上在这么肮脏的屋里住。眼看斜阳西向,怕天晚了或表弟回来了,我将30元钱悄悄放在姑母枕边,趁姑母熟睡之际,拉着偷偷溜走。
“应该多给姑母留点钱……”妻说。
“唉!像她那样儿了,多少是个够呀,咱也只能尽尽心意,听天由命去吧!”忽然,我觉得这话怎么有点跟堂哥的口吻相似?一阵愧疚,蹬自行车的腿也沉重了,回来时竟走了两个多小时。本来打算离开老家时,再去看姑母一次!然而终于没去。
回到新疆的第2个月,表弟来信说姑母死了!父亲寄去50元钱,我因为工作忙竟然连封信都没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中的愧疚愈来愈深,无论姑母原不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一去不返,我都永远不会饶恕自己。
愿姑母在天国听侄儿仟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