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个小脚女人,个子不高,很瘦弱,手里好像总拄着根拐棍儿。小时候,她常去学校看我,常坐在河沿上目送我上学放学。这便是我对奶奶的全部记忆了。按说,我是没有资格怀念奶奶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人到中年,饱尝世态炎凉,历经人间冷暖后,每逢清明来临之际,便愈发地思念奶奶。
我大约三四岁时随母亲到了一个新家,从此离开了奶奶。或许我天生愚笨,三四年的时空里,竟然没有留下一点儿我和奶奶之间温暖的记忆,这将成为我一生的遗撼了。
上小学时,一天在教室里午睡,迷迷糊糊听到两个女同学正窃窃私语,“她奶奶来看她了,来了很长时间了,一直在门口站着。刚才看她翻了个身,才拄着拐棍走了。走过窗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哩。”“嗯,她奶奶经常来看她,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呢。”同学的私喁像一剂清凉油一把抹在我脑门上。我一个机灵从课桌上坐起来向她们探头探耳时,她们却相互眨巴眨巴眼睛不说了。从此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个奶奶。
虽然那时也懂得了奶奶偷偷来看我决非恶意,隐隐感觉出这是一种亲情和关爱,可是内心里总有一种像做了件丢人的事儿的不安甚至惶恐,而这份不安和惶恐又羞于说给任何人听,包括我的母亲。渐渐地,“奶奶”这个词儿便成为我内心里的一道阴影。
后来上初中,要经过一条河沿。有一天放学,一位奶奶拄着拐棍儿向我走来,而且想张口对我说话的样子。这时,我即刻意识到一定是她,小学时那个常去学校看我的奶奶。那时,我已经懵懂知道点儿自己的身世了,知道母亲改嫁不是一件可炫耀的事儿。所以我急急躲开了奶奶,而且用怨恨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这以后,再走过河沿,我心里总是忐忑着,尤其和同学一起时,头都不敢抬一下。还好,一连几天,河沿上再也看不到奶奶的身影了。
大概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值完日从教室里出来,天上飘起了毛毛雨。我一溜小跑着回家。跑到河沿时,雨下大了。这时,突然一个小拐棍样的东西从后面顶了一下我的手。等我回头看清梦原来是伞把并下意识地把它攥到手心里时,那个披着粗布包袱蹀躞着小脚的老人已经转身走在雨里了。雨水早已湿透了奶奶身上的粗布格子包袱和粗兰布衣裳,淋湿了奶奶有些凌乱的花白的头发,一根纤细的拐棍儿支撑着一双小脚在泥水里蜗牛般往前挪移。那一刻,我很想跑过去扶奶奶一把,但最终却撑起手里的雨伞回家了。以后再走过河沿,我总忍不住偷偷望一眼几米以外的那棵大树。我知道,奶奶就藏在那棵大树后面。虽然这时“奶奶”在我心里荡起一丝儿暖意了,但更有一份怯意,总在心里念叨:大树啊大树,一定把奶奶挡住,挡得严严实实。
我工作后不久,一个哥哥来找我,他说,奶奶死了,奶奶临终时嘱咐他有时间常来看看我。听到这个消息,我“嗯”了一声,从兜里掏出100块钱给他,算是还清了我欠奶奶的那丝儿暖意债。
“奶奶”本是一个温馨的称谓:或一声慈爱的应答,或一个温热的怀抱。“奶奶”本是一幅美丽而温馨的画面:或透着桔黄灯光的木棂窗子里的故事,或青青葡萄架下的一把摇扇。可是“奶奶”却弄痛了我的童年。后来我常想,“孙女儿”这个暖洋洋的称谓,抑或是奶奶一生的痛吧。
奶奶走了有十几个年头了。十几年后的这个清明节,我终于为奶奶的离去落下了眼泪。或许这汪泪在心底里积酿太久了吧,和着浓烈的悲伤、悔恨和心痛,在脸颊在心底漫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