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去菜市场买菜,看到了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身穿斜襟的阴丹士林布罩衫,梳着整洁的发髻。身上的衣服应该是洗旧了,灰蓝里泛着白,白苍苍的灰蓝。即使这样,仍不失整洁清爽。她安静地坐在地上,守着她的生意,有着与岁月一样永恒的安定。她的生意很简单,就是一只柳编小篮子里有着一些葱呀、蒜呀,都是一小穝一小穝的,还有一个布口袋,里面也许是自家田地里收获的豆类、玉米什么的,让人有说不出的心酸。
忍不住地,想起我的外婆,一个在我很小时就让我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去关心去理解的老人。
菜场里很热闹,没有人会去注意这样的老人,关心一下她的生意。我走过去,买了需要的东西,递钱给她,找钱给我。想说不找了,可是不忍心说,我会怕自己的同情心伤害了老人。我知道,有的老人是不愿意多讨别人一分钱便宜的,我外婆就是这样的老人,心像天地一样纯朴。老人从衣服偏襟的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地打开,递给我钱,又把我给的钱放进去,顺手拉了拉衣服,还是整整齐齐的,坐在那里,静默,笃定,安详,继续地守候着她的下一笔生意。我拎着菜停在那里,一直看她,舍不得走,眼泪却在心里流下了,无声无息的。
外婆的命很苦,出身贫寒,不识一个字,像那个年代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一样,将腐朽没落的封建迷信视若神明,她的一生都在信奉和坚守如宗教一般的封建迷信,近乎固执。我小的时候,对这样的观念,是极反对加气愤的。随着年事的增长,才渐渐地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是她生活的那个特殊年代,是封建思想残余毒害了她。
外婆是个极其自卑、认命的人。一生都在为自己的性别感到自卑,作为一个女性,视男性为她生命的天与地。偏偏在她三十多岁的时候,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外公又去世了。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就是我母亲,才十一岁;最小的,是我的小舅,当时还抱在手里,没有会走路呢。从此,一场有关孤儿寡母的正剧上场了。
在那个年代,最贫穷的农村,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得可想而知,亲戚或是邻居不自觉地去欺负,是近乎绝望的冰冷。外婆身兼父职,没日没夜的劳作,家里、田里、孩子。却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在她的眼里,这就是命。
外婆家一直住的是茅草房,穿的是补丁缀着补丁的衣裳。茅草房就是那种泥土与草和起来搭成的,一个小小的窗户,采光与通风自然是谈不上了。记得每逢下雨,外婆就会在家里就会放上盆盆罐罐,来接天落水,家里老是湿漉漉的,湿气很重,外婆后来的风湿病与常年身体虚弱也与她住的环境有关。
外婆人很好,好得有点糊涂,是非好坏不分。长大后才知,她内心是分得清楚的,只是不忍心与人为敌罢了。在我的记忆中,她是很少发过脾气的,见了人,总是低眉顺眼的。见到我的奶奶,应该是亲家吧,也是怯怯的。因为奶奶家按世俗的标准,条件比外婆家强百倍,再加上奶奶为人又不厚道,外婆自然的要敬畏她,更确切地说,是怕。母亲每次接她来住,说好几天,到时间就走,多一刻也不呆,留她再住就像是要与她吵架,一直没有脾气的外婆这时候倒是很固执的。我知道,她也有自己内心的苦,住我家里,奶奶自然要说难听的风凉话。在她的内心,可能一直不想拖累我妈妈。我也是一个女孩子的母亲。我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家也不能够很自由地住,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外婆一生守穷,一辈子守寡,一直都在苦难中挣扎。她的生命从来不是她不自己的。为了这个家,她付出了所有,到年老也没有停歇,一切的家务都是她操劳,帮着带孙子,喂鸡鸭猪羊换回来油盐的钱贴补家用。每到农忙,还要帮着将收上来的稻子过筛,筛去细沙尘土。身体不好的她,迈着小脚,一步一挪的,堆得像山一样的稻谷,都由她一人慢慢筛完。
在农村人眼里,养老可以防老。终于,忙到大舅与小舅都成家了,本以为可以享福了。结果是一家一个月,有协议的。外婆的晚年一直生活黑暗里。更没想到的是,两个儿子竟然常常为一个月多一天或少一天争吵不休。吃的穿的住的如何更是谈不上了,白眼冷饭的,有虐待的倾象。对于这些,外婆只是把所有的委屈都扛下来,然后默默消化掉,从不与外人言。也许,所有儿女子孙的不孝,到最后都可以被她宽恕。
最记得,有一次,大舅家来电报,外婆病危。母亲急急地赶了去,已经睡在床上几天了,没人问。舅妈每天习惯性的问一句话,喝点粥吗,外婆哼一声,喝不下去,就结束了。舅舅们已经忙着开始准备后事了,对于这样形式上的,外人眼里看着的孝道,他们是非常的虔诚与恭敬的。母亲煮了一碗桂圆茶,喝下去,就活过来了。外婆的命,在她的儿子媳妇的眼里,真的如稻草一般。
外婆一生很少说话,很少笑,我从来没有听过她开怀大笑过。即便在我们面前,她也不像外婆一样慈祥,跟我们之间像是也有许多的隔阂,怎么也亲热不起来。对我们很好,可那种好,多年之后回忆竟让人辛酸。长大后才知道,外婆看我们,就像看我奶奶的家庭一样,那好像是一个大户人家,她总是怯怯的,从来没有抱过我,或是摸过我的头,总是远远地,很小心地与我们说话。
想想外婆的一生,不知道究竟藏着多少委屈与艰难?我只能在暗夜里隔着文字无声地流泪。更希望,天下像我外婆一样的苦命女子,若是有来生,一定要投到一个好人家,一辈子远离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