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家来到这个陌生的大都市,正值炎热的夏天。太阳残酷地炙烤着大地,把村子里的简易公路剥蚀了一层又一层。一踏上去,鞋面上就扑满了灰尘。
那个早晨,骄阳如炽,整个世界都喘息在这沉闷的热潮中。吃过早饭,我就过去跟爷爷奶奶告别。他们一人一句地嘱咐着我,叫我在外边多多留心,好好学习,记得常常给家里打电话。我一一应承着,惟恐错过了任何一个字眼。然后,我在祖宗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才出门来。
我背着包,妈妈给我提着行李,爸爸拄着单拐跟在后面,一路走下山来。爷爷奶奶站在屋前的田埂上,目送着我们下山。我每一次回头张望,都能看到两张饱含风霜的老脸。我一阵鼻酸,差点落下泪来。
到了公路上,邻居家的摩托车早就等候在那里。得知我将去武汉,他特意送我一程。妈妈和邻居一起动手,把行李绑定在车后,我在一旁跟爸爸谈话。忽而晨风吹来,带着灼热的稻香,令人无比眷恋——那些矜持的即将成熟的水稻啊!
一声汽笛,扬起一路尘土。我挥一挥手,摩托车就风驰电掣般载着我远去。转身回望村子,爸妈的身影在朝晖里渐渐地模糊。那冒着青烟的瓦屋,层层环绕的青山,迂回流淌的碧水,如同心上长出来的芽儿,牵一下都觉得十分疼痛。我犹如一只风筝,随着线轴的转动,越飞越远……
大武汉,实在是大。
初次来到这个偌大的城市,看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广告光怪陆离,噪声此起彼伏,心里泛起一种新奇而又不安的情绪,令我不知所措。从偏远的农村来到这个繁华的大都市,就如一条鱼从小溪蹿到了大海,面对波涛汹浪,多少有点迷茫,有点失落。
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生活方式。一张张挂满汗滴的笑容总是勾起一些颤抖和怀疑。这儿的东西,我全然不知,唯有试探着前行,就如小时侯过河那样,摸着石头一步一步爬过去。
九月五号晚就开始军训,为期20天。这样的大热天,对于身体虚弱的我来说,的确是一场考验。出生在农村,自小脏活累活没少干,可要我呆呆地站着晒太阳,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听学长说,军训是不脱张皮,那就不算是军训了!
运气真不好,第一次集训就丢钱包了,把身份证、银行卡、金龙饭卡和一百多元现金丢得精光!我一下子就陷入了经济危机。
幸好,狡兔三窟,靠着另外一张银行卡,我顺利地度过了危机,并开始逐步恢复“创伤”。此时,军训也结束了,又正值国庆和中秋,岂不逍遥自在?与新结实的朋友聚一聚,多好!
事实上,我总是把立体的生活想成了简单的平面。人的意识真的无法预料到哪怕是一分钟后的境情。踽踽独行在夜半的溶溶月色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孤独,那么无助。这个城市,犹如一个深邃的洞穴,而我,睁着高度近视眼在洞中艰难地摸索!月亮依旧,而人已经不同啊!
此刻,最好的事情就是想家。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想家才是他真正拥有的权利,哪怕他失意低落,不名一文。想家是永远不会透支的银行帐户。家,对于一个初到外地的游子,是那么温馨,那么有吸引力,如一团磁化的棉絮,轻轻地遮掩着瑟瑟发抖的游魂。
回想起在家的那一幕幕,忽而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自己与家的距离,竟然是那么遥远!每晚做梦,回家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主题。那块虚拟的调色板,把回家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有空的时候,我会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多半是我妈。当我向她倾诉我的烦恼时,她总是鼓励我坚持下去。她说,即使是生长在悬崖上的松树,也有一展风姿的理由。感谢我亲爱的妈妈,在我空虚得可以滴下水来的日子里,是她不太高明的理论激励着她生性孱弱的儿子走过了一程又一程。
每次打电话,我都将要叫奶奶来听电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喜欢上了我原本不喜欢的唠叨。奶奶每次都对我说,要记得常常打电话回家。如果我哪个星期没打电话,她就很着急,担心我会发生什么事。其实,她并不要跟我说许多,只要知道我很好,就心满意足了。爷爷有时也接过话筒,跟我讲那些我听了无数遍的道理,可我如大旱的玉米吮吸甘霖似的贪婪地听着爷爷的每一个字。
想到要写封家信时,这个学期已经过去一半了。那封信,我只写了不到400字,平日下笔如潮的我,在“家书”这个神圣的词语面前,惟有保持着纯真的虔诚。我把信笺连同照片一起塞进绿色的邮筒。我希望他们知道,我过得很好!
上网的时候,浏览得做多的是安化新闻。看着家乡网站上刊登的喜讯和佳绩,我由衷地高兴,为家乡,也为我自己。家乡和我之间的情感,就靠着这根无形的线索传输。即使是买东西,我也总是优先考虑标有“湖南”二字的商品,哪怕那产地跟我毫不相干。人在异乡,家乡就是那强大的向心力,牵挂着游子的心,游子的情,游子的梦。
前不久,曾外祖母仙逝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从出版社回来。那是一个阳光灰漠的下午,落叶在瑟瑟的风中萧萧飘旋。想起曾外祖母对我的疼爱,想起她从我脚下摸到来脸上时夸赞着“长高了”的情景,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我把哀思撒向风中,希望它能带顺风南下,去我要它去的地方。
前天晚上打电话回家时,爷爷跟我说,年下了,要特别警惕,千万别出什么事儿。这声提醒,是那么的沉重。想着我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时,我就深深自责了。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被公交车送回了老家!我被撞了,受伤的到底是谁?如果撞得重一点,我自己是不知道了,可是,那痛失亲人的伤痛,又该如何来抚平?我恨自己太卤莽,太自私。生命并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只有支配和经营权,而你的亲人,才是你生命的真正所有者。
现在真的到了掰着指头过日子的时候了。听辅导老师说,再过一个月就放假了。我心底萦升起一阵快慰,我很快就能回到我魂牵梦绕的家了。然而,等日子过又是等不到头的,等得越切,时间流失得也越慢。驰骋在茫茫时空,那些深深的记忆如沉重的铅块压在我身上。回家的路,随着日子的靠近和归心的炽烈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