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城市的孩子在摇篮里呀呀诵诗的时候,当土家族的孩子在背篓里手舞颜开的时候,歌声中,祖母用背带编制成了我寄托梦想的摇篮。
所谓背带,就是一条长约七八尺,宽约五六寸的布带。用这条布带扣住孩子的后背,布带两头从孩子的腋下穿过,然后绕过大人的肩膀,在两肋间折回去,两头在孩子腿部交叉,再折回来,在大人腹部把两头系在一起。这样,母婴就连成一体了。我们那边的孩子,一般都享受过这样的殊遇(近年来,由于摇篮在农村的推广,这种背带就不大常用了)。然而,给予我摇篮的不是母亲,是祖母。
在我们那边,母亲的责任似乎仅限于生下孩子,哺育孩子,其余的工作,不管多少繁简,都交给孩子的祖母。除孩子没有祖母,或者祖母的孙子孙女太多,一般而言,祖母才是养育孩子的真正母亲。
在我的模糊而又清晰的记忆中,我的背带是用蓝色的的确凉制成的,估计也不是一整块布,而是用多条布料镶接而成,因为在背带上似乎确有几处接痕。
我是家里的长孙,因此,这种殊遇似乎更进了一层。在我的印象里,祖母总是一边唱着传唱了几代人的歌,一边把我背在了背上。祖母的背很宽厚,很舒服,如一张温床。孩提时的那些零碎的记忆,大抵是从这儿起航的。祖母就这样背着我忙里忙外。她做什么,我就伏在她背上睁着小眼睛看什么。菜园里,那满园的菜花烧灼着我的记忆;草地上,大水牛的犄角晃动在我心中;捣衣砧上,木杵的旋律仍回萦在我的耳际……我用幼稚的眼光,好奇地领略着这一切,渐渐地,浅浅的记忆被雕刻成深深的印痕。
祖母爱唱山歌。我们那儿的男男女女,人人都能唱。但是,祖母的山歌是唱得最好的。春夏之际,黄昏倚着几朵羞晕儿,几家妇女各自背着孩子,牵着牛,来到大草坪上。牛儿们尽情地享受着鲜肥的嫩草,或者你思我慕地叫唤撒欢。此时,祖母常和她们团做在草地上,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抱在怀里,彼此拉起了家常。高兴到了极致时,也会放开嗓子唱山歌。歌声赶着风儿,拂过草尖,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有时,正在对面山上打柴的老头会突然冒出半个头来,粗犷地应和几声,然后就是一阵爽朗的大笑。我们听得欢了,也笑哈哈模仿几声,引得大人们一阵心疼。家常拉得热乎了,揽着孩子的手就不知不觉放松了。我们就会悄悄地从她们的臂弯里爬出来,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摘采那些即将凋零的野花。她们只顾说她们的,也不管。只有当某人偶然一瞥,发现我们爬远了,才呵斥一声,站起身来,把我们一一捉拿回去。
孩子本来就是天真的,拘束得多了就会感到腻烦。到了这个时候,我就趴在祖母背上大哭大闹,泪水鼻涕全擦在她背上。哭闹得多了,祖母就把我放下来,抱在怀里,心肝长宝贝短地哄个不停。有的时候,她还会变戏法似的掏出几颗糖来,塞进我嘴里,我立马就停止了哭泣。原来,小孩也是喜欢受贿的。其实,八十年代,我们那边还没有糖果买,也许那些甜甜的东西,是自家用红薯熬制的薯糖。
时光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没过了几年,我妹妹就降生了,而我也早就能到处奔跑了。祖母就用背带背着妹妹,用左手拉着我的小手,一边走,一边唱。
我稍大以后,有一个清明,祖父带我去祖坟拜奠。回来时,祖父指着一家院落告诉我,祖母曾经背着我串门到了这里。当时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概念,只觉得脚酸痛极了。现在想起来,那是十多里山路啊!
孩子总会有与大人对峙的时候,我又是那么的淘气,难免让父亲生气。父亲气得不行时,就用荆条赶着我打。我一边跑,一边哭,扑到祖母怀里避难。祖母一手搂着我,一手去夺父亲手里颤动的荆条。父亲狠狠地瞪我几眼,没办法,只好松开手。为了我,祖母不知道和父亲拌了多少嘴。父亲总是气呼呼地说:“娘,你老是护着这孽种有啥用啊?你能把他带到坟墓里去吗?”
祖母紧进地抱着我,泪水从她脸上淌下来,滴落在我脸上,和我的泪水汇在一起。
祖母常常开玩笑说:“孩子,等你长大做官了,只怕我坟头的茅草都好深了咯!”
我那时并不明白那是啥意味,总是天真地回答:“奶奶,我明天就去当官,让你享大福。”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外地求学,很少回家。每次回家,祖母总要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恨不得我把所有的事儿一古脑全倒给她。我耐心地陪着他,唠叨这,唠叨那。看着祖母的脸,一年年衰老了许多。
到了武汉后,每个星期我至少要打两个电话回家。每次我都要父亲请祖母来听电话。祖母总是问我在外地习惯不习惯,生活怎么样。她又嘱咐我要注意保护身体,不要着凉。她说一句,我就应一句,生怕漏了哪一句没回答。最后,她总是说:“孩子,爷爷奶奶身子骨都很好,不要惦挂,好好学习吧!过几天,打个电话回家,奶奶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好想哭,但没有哭,怕她听见。我曾暗中问父亲祖母的身体如何,他告诉我,没什么大碍,只是病痛似乎又添了些。
我握着手机,直到对面挂了电话。
那条蓝蓝的背带,不知在哪个堂妹出生时剪了做了尿片。然而,那曾经勒着我的身体,现在又勒着我的灵魂的蓝蓝的背带,一头仍握在祖母手里,一头缠绕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