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的脚步,从我的身旁悄然掠过,又见清明。
福建东南沿海一带,入春以来,一派祥和景象。0九年二月下旬,春风轻柔缠绵,天气阴晴不定。春雨不疾不徐的落下,把整个澄明的空间,闹得涣散无序,人的心绪也被搞得零乱不堪,胡思乱想的不宁把忽而狭小的心房塞得满满的,无从调剂。
桌面上的日历,与我无语对视着,我无意中轻轻地翻了又翻,它任我摆布,仿佛乖巧的孩子,温顺接受我的抚慰。我的心尖瞬间颤动:又见清明。
清明来了,清明近了,清明能静吗?
难怪,我的情思在恍惚,迷离在久远的追忆中,隐隐约约中,远方传来飘忽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古人云,子欲养,而亲不在。
与故人对话的念头袭上心头,多想问问他:在那边,过得好吗?是否一如既往,清贫清苦?是否还在为生活而奔波不息?
过去,养父在世时,我对此体会得不深不透,现在,养父已离去多年,随着生活越来越美好,越来越幸福,回想和追忆养父当时过着的艰辛日子,才知晓其深刻的内涵,但为时已晚,悔之大矣。
我于89年入伍,当年,工薪极低,加上成家立业,作为长子,我没有多大的本事,收入有限,欠下了一大笔的债务,养父在一把年纪的时候,本该享享清福,却与我们一起,依旧过着清苦的生活,如今,日子好了,他却已驾鹤西去,无从消受幸福,怎能不让我心酸、心痛?我多想陪他行走在今天幸福的大道上呀!
依然清晰记得,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那个秋季下午,养父已得知患上胃癌不治之症,但对我的关爱还是胜过自己,专程赶到我的单位,给我送来好吃的,他舍不得自己吃,那时,秋阳还在,天气有些炎热,养父习惯带着那顶草帽,一到我的单位,就摘下草帽扇扇,透透风儿,而我着手倒白开水给他喝,很碰巧,热水瓶里没水,而我手头又有一件紧急的任务,那天,自来水也没水,需要到单位外去提回来,有些不便,我知道,此时,养父很需要开水,可是,我因为忙于手头的事,没有及时顾及养父的需要,让他白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如今想起陈年旧事,我仍然不能原谅自己,深深感到内疚,我内心里,一直想对养父说一声:对不起,不知九泉之下的养父是否会原谅我当年的这个过错?
养父的一生,与自行车有着不解之缘。我家的第一辆自行车属于他的,是他谋生的工具。当年,在我们小村庄,仅有两辆自行车,另一辆是我伯父的,据养父生前介绍,伯父那辆更是自行车来之不易,是长年侨居马来西亚的祖父从南洋带回来的,养父高姿态让给伯父的。
在上世纪70年代初,父亲毅然决定从信用社贷了一笔款,购买了一辆三轮的凤凰牌自行车,用来载客。当时,不允许私人自行载客,由公社的运输社统一管理,日常营运由埭头车站负责。养父被人称作车夫,在这个农村车站,可以挂牌载客的车夫共30多名。每天拂晓,他就起床了,用上早餐后,他就匆匆蹬车赶往四华里外的车站,有时,为了早点挂上头牌,他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在寒风中,离家出发。因为,要是能够挂上头几个牌子,就意味着这一天,可能将多赚几个钱,增加收入。因为每天只有上下午两个班次通公共汽车,这就为自行车载客提供了生存空间。
一个寒假的中午,寒风凛冽,我提着瓷罐,给养父送饭,为了及时把午饭送达,以免凉了,我急匆匆地步行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上,不幸拽了一脚,把罐子打破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空着手踉跄赶到车站。适逢养父载客途中,不在车站,我焦急地等待,心中充满内疚。养父辛苦的饿着肚皮赚钱,指待我带的午饭充饥,补充体力,回来后,如果只见一场空,非骂我不可。我只能挨骂了。
半个小时后,养父载着一个乘客返回车站,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来不及擦汗,匆匆地从黑色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块小木牌,挂在车站内墙的长方形木板上。看到我呆坐在松树下,他很疲倦地向我走来。我坦白地告诉他:罐子摔破了。他关切地问:“摔伤了吗?”边说边拉起我的裤管,仔细地检查我的膝盖,发现了擦伤,心疼地说:“还痛吗?”我不敢言语,默默地点了点头,父亲看到我自责的样子,摸着我的头,用手帕给我插了鼻涕,爱怜地说:“小宝,没事的,罐子破了,可以再买的。”他从口袋里取出火柴,把插火纸揭下一小片,轻轻地贴在我的擦伤处止血。他高兴地说:“今天,已赚了一元多钱,运气真好,载的都是远客。”从埭头到樟林,约5公里,即10华里,俗称一铺,一人单程,车费0.30元。他从中取出0.13元,给自己买了两个馒头,给我买一个三角馍馍,配上白开水权当午餐。
80年代初,承载着我家幸福日子的那辆车退役了。养父时常在不经意中抚摸车把,喃喃自语:“不容易呀。”是的,它伴随我们度过那灰色的年华,承载着艰辛与幸福。
98年秋季,我调离了工作单位。此前,养父就已谢世了。而那个专门为了方便养父的宝贝自行车进进出出的石材大门依然还在,物在人非,让我唏嘘不已。为了那个石门,养父专程找村里老木匠做了一套可以化整为零的长条形的木门,晚上嵌在凹形的石门里,白天,可以全部拆下,用绳子固定在一个角落。这些年来,我在镇里购房,老家的旧屋还是老样子。
98年,那一年,那条通往我原来工作单位的土路终于铺上了水泥,我也不再常骑车子了。在扎实落实和推进新农村建设的“村村通客车”工程中,我受益很多,它为我的出行提供了良好条件,我更多的是选择乘公共汽车,或者打的,原来至爱的自行车被“荒废”了。要是养父还在,看到他当年费力骑着三轮车奋力爬坡的小山岭已被削平,冬季不再浓烟滚滚,应当会感叹时代的大变迁。
我的永久牌自行车虽然很少用,但是,它是我和妻子一起走过幸福日子的见证,我一直在不定期的把它擦一擦,仿佛在擦亮我们幸福美满的新生活,特别在结婚纪念日,我想,不管岁月怎样变迁,我会永久地擦亮我的永久牌自行车。它真正意味着我们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满永永久久,只有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才有我们永久的幸福生活。
在除夕夜,家乡有一个习惯,家家户户关起门来围炉。晚饭后,小孩拿了压岁钱了,就把大门轻快地打开,燃放鞭炮庆祝,此时,大家就可以欢欢喜喜地串门了,小伙伴们更是笑逐颜开,异乎寻常的蹦蹦跳跳起来。我年小的时候,养父会带上我亲自上邻居家拜年,分发自己最好的烟,邻居也会由家长到别的家拜年,互道来年吉祥。当我年长的时候,养父就让我代他去邻居家分发香烟当作拜年,这个时侯我感觉特别幸福,仿佛自己已经长大了。有一个除夕,养父给了我一包555牌香烟,让我分给邻居享用,他们很羡慕地好奇地问:“哪儿来的这么好的烟?”我说,“不知道呀。”回家后,我很兴奋地问养父,那包进口的好烟,哪里来的?他告诉我,在前两周,他利用自家的一辆三轮车,帮助人家运载新媳妇,人家奖赏的,自己舍不得抽,留下来以备拜年之用。当时,只有华侨、侨眷才有555牌香烟,这是幼年的我印象中最好的烟了。以至那个烟壳,我把它当作宝贝收藏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相当怀念那一段香烟往事。与其说怀念香烟,不如说怀念那一段淳朴的乡村生活。那时虽然贫穷,没有吃上饱饭,但父母竭尽所能,给了我自信、乐观、充实的生活,我感到很满足,在其乐融融的家里,没有什么缺陷和遗憾,不知什么是愁,什么是忧,一切有父母担当着。现在回想往事,当年幼小的我,不懂为父母分忧,有点难为情了。少年的我,幸运地当上了生产队里的放牛娃。埭头公社汀歧大队整个东湾十组,只有三户农家才有这个资格。那时,我家如同现在的低保户,生产队里是在照顾我们。父母体弱多病,工分挣得少,而工分一少,就少分口粮了,为了增多工分,所以生产队里就给了我家这个机会,我感受到集体的温暖。
养父一向节俭,在当大队通讯员的时候,如果有好烟,就会问我,要不要,我说:“你自己抽吧。”“你在外,有应酬的,还是给你吧。”我借口推辞不要。他宁愿自己抽劣质的烟丝。对不会抽烟的我来说,再好的烟,没有什么吸引力。我的同事,常说,创作的时候,吸口烟,就有灵感;喝酒的时候,有了烟,就有了冲动,更带劲,烟酒相伴,如同神仙伴侣;夜晚备课写教案的时候,有了烟,如有神助,脑袋瓜很灵敏的,很好用很管用。抽烟的时候,是一种很好的休息,是在给自己的心灵放假,是释放压力、紧张的最好方式,而且,抽烟有助巩固人际关系,更有男人味。有人还开玩笑,说:“俄罗斯的久加诺夫=酒+懦夫,如果加上烟,那情况肯定就变了,自古烟酒不分家,单有酒,不足以解决问题的。”言下之意,突出了烟的作用。
养父身材不高,有点低矮,身体有些差,赚钱不多,加上当年多子女,负担很重,由于这些原因,在我小小的年龄,就已经发现,或者,深深体会到,我的养父,我的家,在乡村里,没有地位,常被人瞧不起,这道心灵伤痕一直伴我成长,促使我奋发图强,不甘人后。
我想,这都是贫穷惹得祸,我坚信,那样的日子,肯定不会重来。
记得当时,同一生产队里,有一个社员,按理说,是我的远亲,他依仗自己是大队里的干部,在一次与我养父争吵中,欺负养父个子小,先出手打人,反而,不愿息事宁人,强迫我养父赔礼道歉,那个寒风猎猎的冬季,养父被迫无奈,强忍着泪水,很不甘心地拿着一张红布条,上门道歉,那件事,那一幕,深深刺痛了我幼小的心,成了一个好久都无法排遣的隐痛,事后,养父大度地宽慰我说,不要再去计较旧事了,让它成为过去。
同样是因为贫穷,我的养父还曾无端被人冤枉。那时,村里的厕所属于生产队集体的,在春季下雨天里,厕所的污水横流,生产队里的小干部在巡查中,偶然发现粪池的污水位下降了,怀疑有人偷偷地挑污水浇自家的私留地,而且,怀疑此人就是我的养父,养父自然要分辩,可是,他不由分说,板上钉钉,异常肯定。只见养父独自一人,无言地面对斑驳的土墙,抽着劣质的烟丝,承受着难言的压抑。我的心头不觉为之一震,久久地定格在那不可磨灭的一幕。此后,有人出来当证人,证明了我的养父在当时腰痛难忍,绝对不会去干这样的事,并且,他人穷志不穷,养父的随和性格与光明正大的为人,绝不化公为私,绝不贪图小利,绝不昧着良心,这些都从正面极大影响了我们好好地做人,走正道,自食其力,不搞歪门邪道,我认为,这是养父留给我们的最好的一笔人生财富,也正是如此,尽管,养父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始终是一位很本分的农民,而我依旧敬重他,怀念他。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养父从未高调,不会争强好胜,在家庭生活中,他是低调的,看淡俗世声名,埋头务农。他不会高谈阔论,不会旁征博引,他喜欢用身边的事实来说明问题,很实在,很朴实,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养父没有音乐细胞,可是,他愿意让我尽可能地快乐起来。幼年的我,曾得到养父的一个特别礼物。那是养父利用农闲,花费了一整个夜晚,为我“制造”了一支笛子。那个小笛子,用家乡南山的小竹子,一头用白纸蒙住,竖着吹,声音悠扬,他教给我的第一曲是:向前进,向前进,战士责任大·····第二支曲是:北风那个吹·····歌曲叫什么,我忘了,那两首歌的首句能够记得,那久远的旋律至今还萦绕在我的心海,它,教会了我,怎样用普通的东西营造亲情当一位好父亲,只要有爱,有行动,再朴实的东西,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爱的效果。
在农闲时节,养父会用十分朴实的语言对我进行最初的人生启蒙。特别记得,在我幼年入学之前,为了应对乡村教师入学的最初考察,他用莆田方言耐心地教给我一首民谣:正月出来桃花红,路上遇到读书人,正是英台和山伯,两人牵手进书房······
这些年来,我在业余生活里不断地涂鸦,发表了若干小作品,我总想只能凭借这个小小的本领,写点什么,以此来纪念养父,可是,始终没有动笔,我担心,以我的笔触,可能难以表达对养父的深情怀念,担心他老人家在地下会责怪我浪费时间,“好好工作,有出息,就是最好的纪念”,这一次,趁着周末,我再也不能错失追忆故人良机。并借此机会,衷心对媒体表示感谢,感谢你们,帮我圆了多年来的愿望,眼下,我写下了一些细小的旧事,有可能,一些观点有些偏执,但愿编辑能够海涵,体谅我的无心之过。
谨以本文献给在地下安息的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