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岸柳拂堤麦青黄，几番疏雨透纱窗。

   临近清明的日子里，湿腻的空气里总会弥漫着些许肃穆和哀凉。黯黯的云天总能勾起人们怅惘的记忆与缅怀。

   姥爷去世已经十年整了！回想姥爷下世的那年恰逢我考初中，后来因初高中的课业繁重，亲人们又宠我不上我学习分心，再后来我南下武汉上学，清明节回乡祭拜更成了难上加难之事。幸而今年的清明逢上周末，我不由分说的告假北上。十年了，姥爷的坟上已经是蘼芜萋萋了吧！这十年间我竟然因为那些繁芜之事没能来看姥爷一眼！想来脸上一阵灼热，心也被揪的生疼。

   一屋的亲戚聚满了姥姥的屋子，屋里烟雾缭绕，众人缄默不语。姥姥失神地顶着窗外树梢上栖落的一对雀儿，空洞的双眸里闪着点点泪光。我怔了一下，真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啊，十年的哦孤影寒窗，姥姥的内心早已是凄凉苍苍无处诉，可这时什么样的言辞才能抚慰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呢？

（二）

   车子缓缓开出了市区，驶在郊乡人迹罕至的沙泥村道中。

   “今儿个小孩儿们总算齐了，恁姥爷一会儿知道了肯定特高兴！”姥姥呓语般攥紧了我的手：“笑儿，虽说你回来的最少，可你的秉性、志趣确是几个小孩儿中最想恁姥爷的。停一会儿多给恁姥爷说说话。”

  我重重地点点头，遏制住眼中的酸涩。车窗外，仲春鲜亮的白杨叶，挺秀的野竹，经过了一夜雨水的濯洗，更是笼上一层绰绰空濛的翠意。斜径旁几星稀疏的矢车菊，在微微的寒意中凌然昂着淑秀的脸庞，菊瓣上飘落一两滴清露，莫非那就是菊泪？

   菊尚有泪，人岂无情？我的头抵着窗玻璃，一时间千头万绪，却都是难以名状的痛苦。想到大一寒假回家时，姐弟们兴奋地传阅着我在学校的照片。唯有姥姥，脸上忽而笼上了淡淡的愁云，她抽了一张我在东湖边拍的照片，轻叹口气，一个人蹒跚着进了里屋。我一时好奇跟着她进了屋，只见她缓缓挪到姥爷的遗像前，双手捧着照片放到了桌上。

   “他爹呀，你看咱的外孙女笑儿去武汉上大学了，就是你搁那呆了几十年的地儿！你不是一辈子都好读古书吗？笑儿念的还是中文系，她可真像你！你搁‘那边儿’也得多保佑她啊！”

   姥姥是信佛的人，她一直坚信即使一个人去了，他的魂灵依然会留在人世间，时刻和活着的亲人心牵一起。我也时时陪着她，听她念叨那些陈年旧事，姥爷先前不为我所知的点滴也如影像一般在我眼前跳动着。

（三）

   姥爷生于民国十八年，正是赶上饥荒又中原混战的时代。那年月人人朝不保夕，贫民人家的孩子能吃饱不饿死就已经很不错了，想要念书识字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年少的姥爷一边羡慕上私塾的富家子弟，一边又誓不甘当睁眼瞎，从村里一算卦先生那讨的几本破不堪的《古文观止》、《唐诗选抄》，姥爷就硬是凭自己惊人的背诵力和临摹的一手好字，让县中学的老师破格收下了他。

   姥爷同古代人的读书观念一样，认为“字是一个人的门面，字如其人”。在我刚上小学学写字时，姥爷一面握着我的小手教我拿笔要领，一面又纠正我的坐姿。我、两个表姐、表弟。都是他意义调教过的。只可惜我们几个在练字上都是缺乏恒心的主儿，现今看着自己依旧一手“螃蟹字”，想来又是无比汗颜。

   虽说姥爷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可他和古代“寒窗苦读”的书生一样，有着极强的求知欲，并矢志不渝地坚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哪怕读书也曾经给他带来过一场料想不到的祸事……

   1947年，已经中学毕业的姥爷，忽然听说汉口有所师范学校免学费招收学生，一心求知若渴的姥爷欣然前去了。结果到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师范学校，而是战后当局为培养谍报人员而四处招骗学生的特工学校！姥爷年轻，虽没有敏锐的政治头脑，但良心告诉他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得！于是，姥爷趁机逃了出来，在武汉三镇流浪当伙计、打短工，过了一段最凄苦的日子……

   这段“求学”的险遇不仅给姥爷留下无比辛酸的回忆，却也成了日后文革岁月里说不清的“历史污点”。我曾问过姥爷是否后悔因“读书”而给自己招来的一系列麻烦？姥爷只是半眯着眼，轻叹口气：“都过去了，不再提了！只要你们几个读好书考上学，姥爷就心安了！”

   真佩服姥爷的心胸和肚量，屈辱岁月里受的猜忌、审查、羞辱竟如轻风吹过一样，伴着一声轻叹全都烟消云散了。听长辈们说，“平反”后的姥爷从未记恨过刁难过他的人，甚至还在那人困难时解过人家的燃眉之急。宽仁、博大、以德报怨，古人说的君子德行，姥爷在几经浮沉淘漉之后，淡然地履行在待人接物中了。无论是论气度还是仁爱，这都是我们所不能及的。

（四）

   姥爷的坟坐落在在离公路百米处的麦田里。一位上地的大伯望着我们一行赞叹：“您家老人的阴宅选得好哟！临官道，族兴旺，子孙高中步朝堂！”我并不十分信这些风水说的，可是孩子中连最头痛学习的表弟也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也顺利地学了理想专业，莫非果真是姥爷地下有灵？冥冥之中在保佑着他心爱的孙儿女们？

   雨渐渐听了，略微寒意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田间泥径，直勾勾地顶着坟前的墓碑。碑旁十年前种下的两株小柏树苗，现在已有碗口粗了，可惜早已物是人非。碑上“李公讳全德之墓”几个刻字经过一夜的淋洗，字迹周围还残存着斑驳的水迹，是苍天怜悯而流下的泪渍吗？恍惚中，十年前令我痛彻骨髓的一幕又影印在脑海里……

   姥爷是突发性心肌梗塞住的院，又是在很突然的间歇内走的。那个傍晚，病房里护士交班，亲戚们看着姥爷病情有所稳定，就去咨询医师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姥爷。突然姥爷对我说他想吃馄饨，叫我去买。我见姥爷食欲好转，欣然下楼去买。可是，孰料待我回来之时，病房里医生护士已经忙作一团，仅仅五分钟，我与姥爷天地相别了。我那时捧着温热的馄饨呆在那里，连哭都不会了。方才姥爷慈祥的叮嘱还在耳畔，现在竟凝固成冰冷的遗言！我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十年间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甚至有强烈的负罪感，认为是自己一时的疏离，没有及时通知医生，才延误了抢救时机，致使姥爷离去！直至不久前和一位学医的师姐谈起，师姐才告诉我，严重的心脏病发作就是几十秒的事情，根本来不及抢救，病人的样子也很痛苦。姥爷一定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又怕吓着我，才特意把我支开的……

   十年内的疑惑如今全部明了，无言的痛和悔正奋力噬咬着我的心，咬紧的嘴唇上留下一排暗红的齿印，真想跪在姥爷坟前恸哭，把十年间的懊悔、委屈一并倒出来。可我不能，生怕搅扰了姥爷泉下的清净，也怕勾起姥姥的伤心回忆。我只有摩挲着碑文，一次次用力擦拭碑文凹痕里的旧尘，我要把这文字擦拭的纤尘不染，亦如姥爷一世的恭谨、高洁。姥爷生前我错过了太多，十年里我又耽误了太多，若是姥爷与我当真心隙相通的话，就静静地再和姥爷唠唠嗑儿，听听他的絮叨吧！不要用哭嚎打扰了姥爷的清修。姥爷在临终前还牵念着我，可见他爱我懂我之深，他一定能听懂祖孙间这无声的交流。只是姥爷等这一天一定等了很久。

（五）

   “姐，咱们这么久才回来，是不是不孝顺？”

表弟低低的询问正刺到了我的痛处，我无颜回答，更不敢正视他红肿的双眼。他也在拼命强忍着、遏制住悲恸。舅舅早就叮嘱过我俩：姥姥血压高。今天我们几个都要控制情绪，不可过度悲伤，免得使姥姥再度受刺激。

   舅舅才真是粗中有细的人啊！平素里他虽少言寡语，但却时刻把姥姥的心情、身体状态记挂在心上。我忽而想到在来时的路上，车子猛地在崎岖泥泞的村路上颠簸碰撞了一下，正开车的舅舅蓦地停下来，奔到后座特意去看姥姥，询问是否无恙。待车重新启动后，舅舅又更加小心地把车速降低了几分……

   这才是点滴浓情的孝顺吧！虽没有奢华的物质给予，没有炫目的名利殊荣，但舅舅却讲对姥姥的爱融成了生活中的帧帧碎影，从一个眼神里观察姥姥的健康，从一句话语中揣测姥姥的心绪。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而舅舅恰恰用枝节末梢的爱来温暖着姥姥的心，在平凡和细碎中持久，却也能演绎出撼人心弦的孝章来。

   当我们挽着姥姥走出墓地的时候，远远看见已提前离开的姨妈又反折了回来，拎着一双鞋，走的气喘吁吁。

   “妈，这里太潮，我看你鞋子湿透了，就回去给你换了一双！”姨妈一面抹着额头的汗，一面给姥姥换上干净的鞋子。

   我伸手去帮姥姥理吹乱的鬓发，听得姥姥一声长长的太息，倦累中也夹有一丝慰藉和轻松。

     我沉郁的心头终于明朗起来。十年一祭，怅恨中幸而我还未来迟。古人诗云：人生复得几清明？而怅然之下老人的心里又是何等苍凉？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在老人永别之后才开始恨自己错过太多？

然而我不会再把懊悔之泪洒给未来了。我明白孝可以蕴含在一个电话里，一声叮咛中，一双鞋子内！斜风中寒意似已散尽，我又回望了一眼长眠在茵茵芳草下的姥爷，泪眼朦胧中我只有把姥姥搀的更紧！让我感恩于姥爷的爱心，并把点滴之爱和孝心留给姥姥及所有爱我的亲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