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了，萧萧仍十分讨厌去长江大桥。即使是最好的密友约她，她也不肯去。有时乘公交车路过，她竟会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快过、快过”。横跨天堑、连通南北的万里长江第一桥怎么这么碍着萧萧的眼了呢？萧萧向来缄口不谈，只有在月朗星稀的夜晚，才会揭开深深封掩的心事窖酒，小心地啜饮、品尝。
两年前的九月，簇满了新生的大学校园热闹非凡。风中氤氲着桂馥的幽香，飘送渺远。一片片鼎沸的喧闹中，掩映着萧萧缀着淡淡忧伤和落寞的脸。
萧萧穿着宽大的军训服在炎炎烈日下被罚站军姿。“上大学真成了渡苦海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看来只好自己饮下这杯苦酒了！”17岁的她暗自叫苦，毕竟第一次离开温暖的窝巢出来放飞，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她自然有些措手不及。
一天下午，萧萧揉着胀痛酸麻的小腿在树下休息，远远的一个男孩朝她走来，在她身边坐下，笑呵呵看着她，似乎有些幸灾乐祸。萧萧不搭理，那男孩却开口道：“为别人的错误买了单，还跟自己怄气，何苦呢？”她这才抬起头，只见男孩颜清骨瘦，一副银边眼镜也遮不住那双澄澈眸子里闪出的熠熠光辉，微微咧开的嘴角轻轻弯着，正冲着自己笑。萧萧觉得男孩书生气很浓，全然不像那些额发遮目又嘻哈的“哈韩一族”。“我叫闻韧，‘博闻强识’之闻，‘坚忍不拔’之韧。你呢？”没想到男孩大大方方做了自我介绍。萧萧一阵子惊讶，撇撇嘴，暗骂他显摆臭美，嘴上却夸赞：“很有书卷气嘛！我叫萧萧，‘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之萧萧是也！”萧萧志得意满地回敬了他，却发现闻韧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
大学的校园可真是大，桂子山上郁郁青青的松林坡还保持着盛夏的葳蕤。可毕竟是山上，缺水，连个人工湖甚至池塘都没有，多少觉得缺失些灵秀雅致。不过令萧萧欣慰的是，学校南大门后的郊野有一个湖泊，虽然不是特别大，倒也有几丛芦苇如鹭鸶般伫立在湖中的汀渚上。萧萧是自幼长在北方的女孩，从未见过真正的的芦苇，只是在孙犁《白洋淀纪事》中品读、玩味、遐想过芦苇荡的芦花荷箭，勾勒过芦苇袅袅婷婷的身形。而今，当轻风徐来时，看洁白流苏样的芦絮在风中亲昵的婆娑交映，虽说数量甚微，倒也不失怡然之趣。
闻韧偶尔也来湖边走走，时常撞见正在发呆的萧萧。萧萧对他说自己喜欢看水，但不是这种小池塘，太小家子气，自己喜欢的是那烟波浩渺、风逐浪高的大江流。闻韧淡淡地笑了笑，他是个心思缜密的男孩，一次次的谈话中，他渐渐读懂了萧萧失落的忧伤和迷茫的倔强。
楚天的九月正是清秋好时。一个周末的午后，在江烟的弥漫升腾中，萧萧登上了长江大桥，看见了梦寐多年的万里长江。凭栏远眺时，穷尽视野而驰骋，浩浩荡荡的江流雄浑壮阔，不禁令萧萧感慨连连，天地悠远浩瀚无穷，而世事不如意者总十有八九。而今真真有了古人失意时模样，仰望苍穹，喜忧参半……谁料一旁的闻韧却哈哈大笑：“曹操临江能横槊赋诗那是霸气，苏轼临江能唱大江东去那是豪气，范仲淹临江能宠辱偕忘那是英气。所以啊，人活着要通达，多学学人家苏东坡，‘穷则自穷，达则自达’要懂得知足常乐，那样才会轻松快乐嘛！”萧萧终于被逗乐了，胸中郁积多日的愁云被驱散殆尽，同时又感慨钦佩闻韧敏捷的才思，果然不愧“博闻强识”四字啊！
一缕缕白色的丝絮轻滑过萧萧的脸，痒痒的，仿佛被亲吻一样。原来在江滩的滩涂淤泥上也长着一片白絮飞濛的芦苇，飞扬的芦花在江风烟波里轻歌曼舞，无限缱绻，又别致风流，令人顿生无尽爱怜。萧萧像个孩子似的一蹦一跳，努力抓一把空中的芦花，再回头瞥闻韧一眼，继而将笑声撒进层层云朵里飘荡……
“芦花雪，醉人肠；千樽酒，费思量；为伊笑，黯魂伤……”默念着闻韧发来的短信，萧萧的脸儿顿时涨成了一朵饱满欲绽的粉桃花。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芦花的清芬撒满了醉人的梦境，梦呓中的萧萧还在呢喃着司空曙的诗句。那朵芦花，攥在手里，现在却已经在心坎上暗暗滋生下胚芽。这就是思恋的味道吧……
课间时，萧萧翻看闻韧拿给他的《断肠词集》。蓦地，一股燥热袭遍了全身，心也开始咚咚地跳，一张抖落的照片刺痛了双眼：闻韧和一个女孩亲密的相拥……萧萧意识到了什么，只轻叹了口气，将照片夹在首页，草草涂下几个字：收好你的东西。一天后，两则消息灌进了萧萧耳朵中，一则是闻韧和女友的照片在男生中被传看，另一则就是关于自己和闻韧……
心像被钢针猛扎似的，生疼生疼。萧萧深深吸了口气，她是个冷傲自尊的女孩，这时她不会去找任何人理论，只会坚定地转身，尔后淡忘。芦絮终究是轻浮无根的，芦花飘飞的幻境也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人家的千杯苦酒，根本不是为你而醉，万千情丝也不是为你而思量。白日梦该醒了，多情的大笨蛋！”萧萧狠狠地嘲弄自己。
当男生们挟着忧心如焚的闻韧找到萧萧时，她居然画了前卫的蓝绿眼影，一杯接一杯地在酒吧买醉。闻韧瞪着通红的眼去夺萧萧的酒杯，欲言又止，却被她一声“虚伪”堵了回去。萧萧不像放纵自己，而是为自己的粗暴而自豪。
清涩的年纪里总是那么霸道，但凡喜欢的便想得到，得不到的便生出恨来。那一年的冬天来的猝不及防，冷湿的冻雨把人都冻透了，萧萧在那个冬天里憔悴了许多，再没有心情去看过那湖，更别说江畔的芦苇了。“想必那江滩涂泥里的芦苇也是残叶断梗、萧索不堪了……”萧萧强把思路拉回，可每想到那江风，那芦花，心还是紧缩的疼。再加上学业上长期的挫败感，萧萧早已身心俱疲。
江城的秋色短暂而不失温馨，翩跹的黄叶暗把流年偷转。如今又到江畔芦荻秋黄之时，团团流素似的飞絮宛若天籁精灵，积聚着飘洒到萧萧的身上，把身心的尘埃一点点洗涤干净。“芦花雪，醉人肠；千樽酒，费思量……”熟悉的词句又把层叠错乱的心事缀联，泪又轻雾般迷住了眼睛。
“相信你迟早会来的，我常常来在里等，等着能补缀那个芦花飞絮的梦。”熟悉的声音轻叩着萧萧的心扉，她硬是没有回头。“命运惩罚了优柔寡断的我，是时间阴差阳错的安排让我硬生生错过了真正喜欢的人，也撕碎了那芦花飘雪的梦……”
萧萧是个感性多情的女孩子，很希望闻韧能用他修长的手指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可闻韧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滚滚东逝的江流。“萧萧，我曾在这个桥上告诉过你，要你学东坡的心境，要你悟得通达，悟得‘平生修得随缘性，粗茶淡饭也知足’的道理。你应该还记得吧？”萧萧拭去脸上的泪痕，轻轻一声长叹：“上天也磨难了我，不论是感情的挫折还是名利的羁绊，都是我成长的代价。”
“我理解你遭受的磕磕绊绊，圣人能完全不为利禄而动可我们不能。不过，楠木能做承重的梁柱，梨木也能雕出镂空剔透的窗棂，梁柱自有它的厚重，窗棂也有它的秀雅。至于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自信通达地活出自己的精彩，而不是为外务所左右，在顾盼中迷失了方向。”
迸出的热泪和沸腾的心潮，终于冲开了封冻已久的坚冰。萧萧转过脸，江畔的芦苇丛中，一群中学生无忧无虑地嬉闹着，依稀能看到两年前她和闻韧双双掠过的影子。感伤之余，她也为这难得的涣然冰释而暗暗欣喜。
楠木厚重的梁柱，梨木秀雅的窗棂，飞扬的芦雪，隽永的诗句……“心底无私天地宽，人到无求品自高，纵然没有机会和闻韧重来，那也要自信地活出自己的精彩！”萧萧一边暗自忖度着，回味着梦忆中的物象，一边随着闻韧的步子，奔向那久违了的芦苇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