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愕的抬起头:只见年初春节时已被砍的枝桠无存的无花果树,居然“重生”了!又是绿叶婆娑,风移影动,青红的果子团簇着,个儿挨个儿的,亲密抱在一起。另一旁,依旧是那个穿白汗衫的身影,汗流浃背,正亲昵的侍弄那些花草……
(一)
那个身影就是陶大伯,是住同一个大院的邻居。大伯五十开外,年纪不算很大,但几年来黧黑的脸上却刻满了皱纹,而且两鬓已经斑白了。陶大伯曾是机关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近几年退居二线了,大伯在寂寞的同时,也只能像其他退休老干部一样,侍弄花草,闲情垂钓,以消磨时光来打发内心的孤独。
大伯家门前有一株无花果树,已经种有好些年月了。树下的天地曾经是少年时期我的最爱,盛夏酷暑,每过午后我就喜欢钻在无花果硕大叶子的绿茵下来躲避酷热骄阳,在凉荫中直勾勾的仰望着一团团大小不一的青果子,还不时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咂吧着,垂涎三尺却不敢轻举妄动。
一次实在抗拒不住青果的诱惑,趁四下无人之际,飞快地揪下几个就跑,震的树叶子簌簌的响,不擦不洗不剥皮,径直把青果往嘴里塞。结果生硬又涩苦的果肉将舌头蜇的又苦又麻,害的我不停地“呸呸”吐出果籽,还有果肉里挤出的白色浆液,又湿又粘,常常把我涂成了大花脸。
我也因为时常偷吃果儿而被妈拽着胳膊去大伯家赔礼,妈一边数落我没出息,又一边给大伯道歉。大伯和他的妻子哈哈的笑,对妈说:“妹子,没啥大不了的!自家的果儿,望天收。也不指望卖钱,就是个玩意儿,小孩子家,还不就好个新鲜!”说罢,还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道:“笨妞儿!青果子又酸又苦,怎么能吃呢?等长红了,伯给你摘一袋送去!”
(二)
光阴荏苒。几年后我上了大学,渐渐淡出了那个城市、人群还有大院里的无花果树。直到去年暑假,我回家后那熟悉的树影再次映入眼帘,树下是陶大伯和大妈在树下捉虫子。大伯一眼认出了我,喊道:“这不是妞儿吗?成大姑娘了,这几年不好见你,有没有偷吃人家的果儿啊?”我不好意思的笑着。一旁的大妈,踮着脚尖,用钩子把高出的枝桠压低,揪下十几个果子,塞到我手中,却一脸歉意地说:“妞儿,实在找不到红透的,只有这半青不红的,凑合吃吧,别嫌孬!等秋后了你再回来,大妈给你吃红透的!”
(三)
可惜我没有在秋天里回去,却再也吃不到熟透的无花果了。几个月后的寒假,我回去后眼前的情景却令我大惊失色:无花果树的叶子已经全部剥落了,就连枝桠也被人砍的所剩无几,只有光秃秃的主干,在严风中颤栗着瑟索着。萧瑟的场面让我看的心酸,后来才从爸的嘴里得知:陶大妈因突发性直肠癌,又是晚期,已经去世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怎么大妈几个月前和我说的话竟成了诀别,红透的无花果,真成了我永久的遗憾。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大伯在怎样痛苦的心境中熬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的。大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重病在身、常年卧床的女儿。现如今,无情的病魔又降临在了大妈身上,家里又添一个病人,可想大伯孱弱的肩膀又要扛住何等的压力和重量!爸对我说,他实在不忍心看大伯在受那样大的打击、顶住那样大压力的同时还要忍受失落和无助的煎熬。所以在那个滴水成冰、天寒地冻的腊月天里,是爸开着车,载着大伯和病重的大妈,穿梭在各大医院的专家门诊前。那时候大妈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大伯在医院里更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他依旧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到处毕恭毕敬地求那些大夫,为能见到省城里的一位专家,专门跑去省里,打听到人家的住址,带着礼金在人家楼下一等就是三个小时……大妈因化疗而掉光了头发,他就踏雪跑遍全市所有的商城,给大妈买最好的棉帽。在夜深人静医院病房里,常看见大伯细心的给大妈洗脚、剪指甲,依偎着唠家长里短,叙以前的旧话儿……大伯常常对爸说:“老弟呀,你嫂子不能倒下啊!她要是倒下,这家里可就塌了半边天呀!”记得有一次看门诊,要爬上六楼,他不忍看到大妈承受每走一步的疼痛,就背着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挪。那时大伯已经瘦到了一百零几斤,等终于把大妈背到门前时,十冬腊月天,大伯的头发上、脸上全部是汗涔涔的,累得气喘吁吁,却终不敢闪着大妈一下。看到这些,爸说,他自己一个当过兵的人都忍不住哭了,可是陶大伯,从大妈住院到去世前,再苦再难再受冷漠,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那年冬天,每每我路过陶家,都是低着头迅速闪过,我害怕看见那棵触目伤情的树。想必伤心欲绝的大伯再也无心顾及它了,都说花木是有灵性的,也许它在瑟瑟的北风中随大妈的魂而去了。无花果树应该不会活了……
(四)
可是今年的夏天,伤痕累累的无花果树居然起死回生了!被砍过的刀伤依旧沉重深刻,但在主干的两侧,又斜斜的岔出了好多枝桠,新绿掩旧伤长在高处的一团果子负势竞上,竟先享受着阳光的洗礼,并且已经由青到红,快要开口笑了。
驻足树下,凝望着一片熟悉又安详的绿,一年前,那十几个半青不红的果子还有孱弱的大妈踮着脚尖给我揪果儿的情形又浮现在我眼前,真是物是人非、物在人亡啊!垂死的树在严冬霜雪中死里求生继而欣欣向荣了,可逝去的生命、破碎的家庭,只能像秋日里飘落的无花果叶一样,随风而逝,魂归泥土,只有从来年繁盛的枝叶果子上找出曾经的回忆……
烈日下那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在几盆月季花间来回忙碌着,我走近他:只见被汗水浸透了的白汗衫紧紧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先前斑白的鬓角现在已经全白。汗珠和着灰尘顺着脸颊一颗颗滑落,滴在深褐色的土壤里,也顾不得擦一下。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眼睛里也蒙上了丝丝水雾,我掏出一瓶冰镇绿茶,径直递上前道:“伯,天儿太热了,喝口茶喘喘气儿吧!别累中暑了!”他微怔一下,继而咧嘴笑了:“是妞儿啊!你看伯也老了,到头来还是你记挂伯呀!”我忍住悲伤情绪,有意逗他开心道:“伯,看这儿的花花草草,经你一侍弄,又活过来了呀!” “唉,傻妞儿,它们压根儿就没死!这树啊,就和人一样,再难的时候,抗不过去,就半死不活的;可要抗住了,就又活了呗!没有熬不过的冬天,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啊!”大伯长舒一口气,笑了,历经沧桑的嘴角上又刻了几道刚毅的线条。
我飞快地抹了下眼睛,拭去眼里的泪水,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可大伯却笑着说:“妞儿,今年甭走了好不?要不这果儿又没人吃喽!”我重重地点着头……转身上楼,伏在窗前看楼下,真的很想很想哭出来,不觉间爸已悄然站在我身后,只是重重地叹气。蓦地,我拉开窗子,冲楼下喊到:“伯,你甭愁,等入秋了,我和爸一起去吃无花果,你可得给俺留着啊!”
楼下,大伯欣喜地点着头,身后,爸微笑着朝大伯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