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村庄是个靠海的小渔村,站在巷头就能看见一望无垠的大海和左右飘荡的渔船,其中就有一艘是舅舅的。外婆的小屋在巷头,我就常常坐在门口,看舅舅在海里撒网拉网收网,心里无限向往。
那时我就十岁的样子,刚上学,每到星期天,母亲就会带我到外婆家。我们是走着去的,不远,就翻几道矮山。未进村庄,远远就先看见外婆的小屋了。小屋和村庄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更靠近海边,像是急切向海眺望着什么。
印象里,外婆总是足不出户的,就坐在门边上,没完没了地织着渔网。渔网是银色的,和外婆头上的银发一样。一张渔网通常要织好长时间,有给舅舅织的,大多就是织了卖给渔村其他的人家。
我们去了,外婆也不怎么招呼,嘴里和母亲说着什么,手里的活依然继续,仿佛我们不是客人,而只是出了趟门,那会正回家。然后母亲就进屋收拾起了小屋,把该洗的洗该刷的刷。我挨着外婆坐在门槛上,时而看海,时而看外婆皱纹交错却依然灵活敏捷的双手。
每织完一圈网,外婆就会甩甩手休息一会,摸摸我的头,问我读书没有。我说读了。其实外婆已经问了我好多遍了。听母亲说,外婆老了,记性不好。
在自己村里我顽皮好动,一到了外婆家,我就变乖了,这和外婆的沉默寡言是有关的。外婆一般很少说话,和其他老人截然不同,在外婆身上,沉默似乎是一股力量,使我对她有了一种敬畏感,轻易不敢去打扰。外婆的精力都用在了织网上,仿佛多说一句话就少了一点织网的力气。
傍晚的时候,舅舅从海里回来了,舅舅遗传了外婆的性格,也不怎么爱说话,见到我们,顶多就是“喂”一声,然后找个地方抽起了烟。待到我们要回去的时候,外婆就叫舅舅给我们装点鱼,舅舅就麻利地装了一袋。母亲说多了。舅舅二话不说往母亲手里塞。母亲嫌多是假,那时全家就靠舅舅给的鱼过日子。
离开村庄,往回望时,夕阳下外婆的小屋就像是童话里的蘑菇房,远处是金光闪闪的海面。外婆和舅舅就站在屋前目送我们。多年以后,我终于理解,其实一个不擅于用语言表达感情的家庭,真情反而无时不刻不在他们之间流淌。
一年后,舅舅在一场台风中为了抢救自家的渔船被海水吞噬了。那年舅舅才三十岁,还没有娶老婆。舅舅去世后,外婆随即病倒了,起居都靠母亲照顾。那时外婆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对母亲和我都浑然不知,丧子之痛将她完全击垮了。不久,外婆也去世了。
转瞬十年过去了。如今,每到清明,我和母亲都会回到外婆的小屋,在舅舅和外婆的炉前,上柱清香,愿天堂里的灵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