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又是春风剪柳的季节,花开又逢清明时。父亲,在你魂归天国的二百个日日夜夜,,无论是晨光初现,还是午夜梦回,仿佛间你的苍老的身影、慈祥的音容,仍萦绕在家庭小院、房间餐桌。忙碌完一天的公务,独坐灯下,心香一瓣,流于指端,记下下面的文字,以释心怀。
从我能记事起,家庭一直是在饥寒窘迫中走过来的。年幼的我,与我的同龄人一样,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艰难成长。生活的困顿在我的心中,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印痕,狼狈的家庭际遇到现在回忆起来,仍是挥之不去的深深的楚痛。小学阶段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校内、班内大大小小的表扬、奖状,与我无缘;一枚鲜艳的红领巾、一枚绣着毛泽东题写的"红小兵"的红色袖章,更是我梦寐以求,但终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孩提时代,每与同伴发生口角,对方总指着我的额头,瞪圆双眼,“地主子弟、四类分子”恶语相伤,我总是发疯似的把自己所有的压抑、愤懑,发泄到与对方的撕扯打斗中,除几个要好的玩伴外(他们是从不以地主、坏分子的称谓加与我的),对人我总是充满戒备。上学放学的路上常常看到劳作的人们聚在一起,后来我知道那是在开会。父亲总是在前面,后来我知道那是在批斗。再后来,我终于知道,我所得到的所有不公,都是由于那个扭曲的时代,扭曲了所有人的心灵。几次放学后,回到家,院子里已是满地狼藉,所有的东西七零八落,家具、衣物、信件、书籍,没有一样东西物归原处。后来我也知道,这叫抄家。生性耿直的父亲,脾气越发的变得暴怒。批斗会上,父亲口若悬河的质疑常使目不识丁的主会者哑口无言,仅以声嘶力竭的“打倒某某”口号声草草收场。有理有据的争辩,并没有改善现状,相反,还使得批斗会逐步升级。夜深人静,我常常被嘈杂的人声惊醒,父亲激昂的声音在夜空回荡,深深震动我的耳膜,躺在床上,我的身体像在真空中游荡,飘向批斗会的现场。残酷的现实的,暗淡的前景,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形成巨大的阴影,使我倍感迷茫和彷徨。父子独处,是父亲低沉的话语、殷殷的目光鼓舞了我。不与别人比过年,要与别人比耕田。课余,我找遍了村里能借的所有书籍,躲进小屋。唯有这时,我才能排解孤憤、郁闷。我的父亲,我难以想象,你是以怎样的毅力,以瘦小双肩支撑社会及家庭的重压...........
我到初中,这段梦魇般的岁月才宣告结束。公社的领导,把地主身份改成农民身份的通知书,交到我奶奶手上的时候,八十多岁的老人,老泪纵横。“我总算与好人一样啦!”奶奶喃喃的话语,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从此,天格外蓝,地格外阔,家庭小院时常传出父亲朗朗的笑声。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制,生活年年有了改善。两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一所中专学校,父亲也因落实政策由农民身份改为离休。至此,我才清楚父亲前半生的大致情况:抗战爆发后,年幼的父亲在济南的一个亲戚家上完小学。1949年,从初中应征入伍,父亲被分到沈阳的第六航校学习。朝鲜战争爆发,刚毕业的父亲就投入抗美援朝作战。是十几年的军旅生活,养成父亲严谨、秉直的个性。1961年国共关系紧张,中尉军衔的父亲作为阶级异己分子被清理出空军队伍。大好年华,父亲在农村一呆就是四十多年。照片上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已很难与现实中略显苍老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参加工作后,只要不是星期天,父亲是不允许我呆在家里的。家里的事情,全由他一人打理,使得我有时间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我知道父亲是怕我工作落人之后,更是他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正值壮年失去工作,这怕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与苦痛,他是在我的身上延续他的希望。随着工作经验的积累,我也一步步走向领导岗位。2005年春天的一个上午,76岁的父亲骑单车三十余里来到我主政的单位。我陪他在单位散步,跟在身后,看着他倒剪着双手,我越发感觉他像个将军在视察他的领地。下午,我送他离开,他与所有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我发现这是父亲一生最开心的时刻。
后来的几年,颈椎骨质增生的顽疾折磨着父亲。我明白,瘫痪在床的父亲去日无多,我辞去了单位一把手的工作,以有机会多陪陪父亲。最初的一段时间,我看出父亲极不情愿,树愈静而风不止,子愈孝而亲不待命,运多舛的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不能再留有遗憾。在我陪他的时间里,正值我国军用飞机的研制成果频仍,相关的信息我从网上搜集到,放给父亲,看着猛龙、枭龙战机呼啸云天,我发现病床之上的父亲眼角流下浑浊的泪水......
一年的病榻生活之后,父亲还是终于撒手西去。收拾父亲的遗物,在一个尘封的木匣里,赫然摆放着两枚勋章: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颁发的自由勋章,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颁发的英模奖章。这是父亲生前从未提及的。我郑重地把勋章放进父亲的棺椁。
愿父亲的在天之灵自由、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