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镇上读中学的时候还是个没出过家门的懵懂少年。新学校和村小比起来，那么多的人，那么大的校园，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无比。最让我觉得新奇的，还要算学校里居然有几位蛮老师。

    我们这儿把所有与自己发音不同的人一律都叫做蛮子，自然他们说的话就叫做蛮话。这种叫法有没有歧视的成份我不知道，反正，每年春暖花开时，浙江一带过来的放蜂人，总是被大家看西洋景似地围着，嘻嘻哈哈地学着他们那叽里呱啦的蛮话。我们的历史老师就是个蛮老师。姓姜，也是南方人。五十多岁，戴着眼睛，面容清癯，身板挺拔，灰白的头发丝纹不乱地向后梳拢着，穿着整洁而可体。他的斯文和儒雅是那些浙江蛮子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更叫他们望尘莫及的是，同为蛮子，姜老师那口普通话，在我看来足以让广播里的播音员黯然失色。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固执的认为，老师如果有那个机会，当时的“新闻和报纸摘要”的男播音肯定非他莫属。

    他字写的那个漂亮，以至他板书后的黑板要是被哪个不小心擦了，就会遭到全班同学的群起而攻。他教的历史当时虽是叨陪末座的副科，可在我，当然还有同学们看来，语文数学什么的和历史比起来，简直就轻贱的不值一提。每周几节的历史课，几乎成了大家的掰着指头盼望的节日盛典。我和同位把我们共用课表上的历史课，用几种颜色描了一遍又一遍，五彩斑斓，耀眼夺目，同时描进去的，还有我们追星一般的虔诚膜拜。

    关于姜老师的经历，版本不一。但多半都带有几分后来演绎出的传奇。我们听了愈加对姜老师肃然起敬。通常说法是他老家苏州，之前在北京教书。性喜读书，遍稽群籍，旧学功底相当深厚。文革中由于他的一贯清高和耿介，成为揪斗的对象。宁折不弯，不肯隐忍苟且叫他吃尽苦头。最后挈妇将孺，举家落户苏北小镇，这一住下就是十多年。我们这些一身土腥味的孩子，才得以和他有此一段师生之缘 。

    姜老师上课绝对是轻车简从，来来去去一本书。不像有些老师一上课堂就大本小本的那么一摞。其实更多的时候，他手中的这么一本书也常常成为多余。一张嘴巴，一支粉笔，就把课堂变成手里随意摆弄的面团。不拘程式，又中规中矩，如丸走坂，一气呵成。课本上原本干干巴巴的文字，在姜老师那里都能变成妙趣横生的故事，有血有肉的人物，和鲜活逼真的场景。他还能兴之所致，在自己独有心得的地方不惜旁征博引，或典故，或史料，或传说，信手拈来，如探囊取物。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和那一手怎么看怎么好看的粉笔字 ，加上活色生香的生动讲述，真是再美不过的享受，再枯燥的抽象理论归纳也能刻印在你脑子里。或者说，课本上原本面目可憎的理论总结，最后能叫你捎带着给记住，那是一种毫不刻意的水到渠成，想不记住都难。大家个个听得那个忘情呀，每次该下课时，巴不得学校的电铃一齐哑巴了算了。

    一身书卷气的姜老师，艺术才能也令人绝倒。他能草草几笔，信手画出正在讲解的人物概貌，勾勒出一个古代器物的形状。记得在讲唐代诗歌时，到忘情之时，他还不禁吟唱起来。第一次在他那里了知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当然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吟唱的这首同名民乐合奏。他还是老师合唱团的领唱兼指挥。他手势简直优美之极，每当合唱团有活动，同学们总是围得水泄不通。我觉得与其是听合唱，倒不如说是看姜老师的指挥更准确。他挺拔的台前一站，头微微向后仰起，修长的手臂开合起落，挥洒自如好似白鹤晾翅。那生气灌注，饱满激越的声音仿佛水流一般从他指间一泻而出。绝对是当时校园里一道迷人风景。

    姜老师喜欢读书的习惯还是一如既往。课堂上在留给我们处理作业的十分八分钟里，他就在讲台前坐下来，掏出一支笔，展卷阅读。态度一如他讲课，正襟危坐，笔不停挥。我清楚的记得他通常用一支红蓝铅笔。蓝笔点，红笔圈的，有时还笔走龙蛇地写上一阵子，比我们还认真。个头矮小总坐前排的我，于是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姜老师看什么书我都一目了然。凭着这个地利之便，几乎能叫我报出老师在那一年里读过的所有书名，《文章例话》、《淮南子》、《挂枝儿》、《郑板桥集》、《笠翁十种曲》……尽管当时这些对我来说陌生如天书。

    跟了姜老师一年，对我的影响之大，却是受用一生。如今我也做了老师，不自觉的就把他作为自己的标高。他魅人的风采，洋溢的才情，广博的学识，还有洒脱自适，特立独行的做人风格，都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崇高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是我倾力为之的目标追求。姜老师去世已多年，把这篇文字作为心香一炷，寄托我无尽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