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只有四、五岁，还是个没有上学的小屁孩，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玩耍。母亲经常带我回到外婆居住的茶花寨，一住就是十几天。这个寨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房前屋后全是茶花，每到花开时节，绿油油的松树之间就开满了火红的茶花，寨子里的土掌房就被一片花海包围着，显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外婆说，那是寨子里风景最美的季节。
茶花寨是一个彝族和苗族杂居的村寨，外婆一家都是彝族。我每次到了外婆家，外婆就会送我一套她亲手缝制的花衣服，并让我穿上给她看。外婆的手巧，会绣各种各样的花鸟虫鱼，她会把她们一一绣在衣服上，穿在身上漂亮极了。我每次总是高兴地脱下外衣，迫不及待地穿上外婆送我的花衣服，在外婆面前转几个圈。每到那时，外婆就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慈爱地看着我。待我转了不知多少圈后，外婆就拉过我揽在怀里，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真不愧是外婆的乖孙女，跟你妈小时候一样好看。”外婆说，我妈是茶花寨里最漂亮的姑娘，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相机，母亲没有留下年轻时候的照片。
我最高兴的事情除了穿外婆缝制的花衣服，就是蹦蹦跳跳地跟在外婆屁股后面去屋后接水。之所以不叫挑水，是因为外婆的水不用到很远的地方挑。在还没有自来水的情况下，聪明的外婆想出了一个妙招。她砍了屋后的几棵碗口粗的大莽竹，把每棵竹子劈成两半，一条一条搭建成水槽，从山后的清水塘里一直搭建到自家的屋后。从此，那清凉甘甜又带着竹子清香的山泉水便顺着竹子搭建的水槽流到外婆的屋后，外婆在厨房开一道后门，用水就更方便了。每次要做饭前，才提了水桶到竹卷槽的末端接水。外婆把这种水叫做“卷槽水”。
自从外婆发明了这种卷槽水后，寨子里家家户户争相效仿，很多人家还来请外婆前去帮他们搭建竹卷槽。无论谁家来请，外婆总是很热心地跟着他们去，帮主人挑选合适的竹子，找齐搭建卷槽用的胶水、麻线等材料，然后由几个年轻小伙抬到自己屋后，外婆就在旁边指挥她们怎么做。各家的竹卷槽搭建好以后，直到清清的山泉水淌到屋里，外婆才像完成一件大工程似地松了一口气。那时的外婆，真的不像一个只上过几天学的农妇，倒像是一位在站场上指挥作战的将军。威风极了！
村民们为了感谢外婆，免不了要杀鸡宰羊地庆祝一翻。吃饭的时候让外婆坐上八位，主人们恭恭敬敬地为外婆斟上自家制作的甜米酒，把鸡大腿、羊眼睛等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外婆吃。走的时候还不忘包一个红包，里面装上几张钱，算是给外婆的酬劳。每到这时外婆便不高兴地把红包推回去：“都吃了喝了，自家寨子里的乡亲，还兴这个！”见外婆生气了，他们只好收了红包，但这份恩情是记在心里了。待各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主人们必定亲自来请外婆到家里，照例坐上八位，吃好酒好菜。那时的外婆，俨然是茶花寨里的一个大红人。而竹卷槽
则是她的一项专利发明，是她一生的骄傲。试想，如果没有外婆这项发明，整个茶花寨里的人每天都得累死累活地到遥远的山忙沟里挑水，来回几公里山路，挑一担水要耗费大半天时间。卷槽水的出现，真是有省时又省力。怎不让人不兴奋万分？
每次跟在外婆后面去接水，我都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六十多岁的外婆，腰不弯眼不花耳不背，穿着自己缝制的蓝底黑花彝族服装，头上戴着与衣服相匹配的帽子和绣花鞋，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精力旺盛得不像一个花甲老人。在开始做饭前几个小时，外婆就提了水桶、毛刷向厨房的后门走去。我们沿着几十米长的竹子搭建成的卷槽，一边走一边检查里面有没有泥土、灰尘和树叶等杂物，如果发现卷槽里脏了，外婆就会立刻用毛刷细细地刷干净，保持卷槽里的清洁。外婆说，人喝的水一定要干净，不然容易生病。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明白外婆的意思，只觉得好玩，就跟在外婆身后，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名的歌，看着外婆虔诚认真地刷洗卷槽的内面，最后把清汪汪的山泉水接到桶里，满意地提回厨房做饭。
每当外婆蹲在她亲自发明并搭建的竹卷槽旁的时候，我发现她脸上都带着一种异常愉快满足的表情，她浑浊的双眼也会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光来。仿佛那不是几根普通的竹子，而是一件珍贵稀有的宝物。的确，在茶花寨及其周围的四乡八里，卷槽水几乎成了外婆的一个代名词。在那些祖祖辈辈靠跳水过日子的山民心目中，外婆是个了不起的女英雄！因此，卷槽水对外婆来说，无异于一件稀世珍宝。
当我渐渐长大后，因为父亲工作的变动，我们全家搬离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庄，离外婆更远了。要回去一次就变得十分困难。特别是我上学后，因为要忙于学业，母亲就很少带我回外婆家了。有时候是母亲独自回去，回来的时候总会带回一些外婆送我的小礼物，还有外婆的牵挂。母亲说，外婆老了，腰弯了，背也驼了，走路气喘吁吁的。但还是常常要去接水，接水前总不忘记刷洗竹卷槽。她一辈子都很讲究卫生。我听了，心里就有点酸酸的。我多么想念外婆，多想再去看看她，跟她一起去刷洗竹卷槽，一起去接水做饭。可是，什么时候才有这个机会呢？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考完中考后，我迎来了十几年来最长的假期，也接到了外地学校的录取通知。我知道从此以后，要跟外婆见面更成了奢侈，于是缠着母亲带我回去一次。十年不见，外婆老了很多。脸上皱纹纵横交错，满头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着，活像山里枯竭的茅草。腰弯得不能再弯，走起路来也有些摇晃。我大老远就叫了声“外婆”，她吃惊地抬起头，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又看看母亲，才确定真的是我。那一瞬间，她
浑浊的双眼立刻老泪纵横，双手抖颤抖着在我头上摸了一阵，又抹一把眼泪说：“快……快进屋。”可能因为太高兴，我们进屋后好半天，外婆都想不起来该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她松树皮般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边流泪边说：“十年了，丫头都长这么大了，真是长大了……”
快到吃饭时间的时候，我想起外婆该去接水了，就提了水桶和毛刷，要去看看外婆当年搭建的卷槽。走在通往后山的路上，我终于又看到了外婆眼里那种愉快而自豪的光。可能是长期接受泉水的冲刷，那些竹子已经开始陈旧，但还是那么干净。外婆坐在卷槽旁边的石头上，眼神有点黯然。她说，这些竹片不行了，支持不了多久了。她想重新换一副新的卷槽，可是没有力气去砍竹子，也没有精力搭建一个新的卷槽了。缠着两个舅舅做一个新的，两个舅舅都不愿意，说是过不了多久寨子里就会通自来水了，用不着这个旧玩意了。
“自来水是什么样子？比卷槽水好喝么？”外婆有点忧伤地看着远方，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说，自来水就是用一根钢管接到自己院子里，水龙头一拧，水就出来，不接水的时候就关掉，非常方便。怕外婆伤心，我又说：“但自来水有一种漂白粉的味道，不及卷槽水清香甘甜。”外婆这才欣慰地笑了。我想，在外婆心中，卷槽水已经成了她生命里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柱，她其实不太希望有什么自来水，她希望茶花寨里一辈子都喝卷槽水，那么人们就会一辈子都记得她。可这已经不是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妇掌控得了的事情。世事原本多变，谁又能说得清楚？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正面临着人生中最艰难的考验。我在离故乡几百公里的学校寒窗苦读，马上就要参加毕业考试，毕业考关乎我们以后的就业和许多问题。为了不影响我学习，母亲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直到我顺利毕业并工作后，母亲才流着泪告诉我一切。我立刻请了几天假，带着满心的遗憾和满脸的泪痕，回到外婆居住过的茶花寨。
多年没来，这里已经大变样了。寨子里那些低矮的土掌房，变成了一间间高大明亮的砖瓦房，村里的路比过去平整宽敞多了。只见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那些由外婆指挥搭建起来的竹卷槽，大多都已经变成了烧火做饭用的干柴。
我到外婆的老屋后，却惊异地发现那陈旧的竹卷槽还在！在卷槽旁边一片平整的草地上，外婆的坟墓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那么的触目惊心！顿时，我的眼泪像流淌的泉水，肆无忌弹地倾泄而出。外婆，为什么你不能再等一等，为什么不再见我一面？
舅舅说，外婆临死的时候许下三个愿望：一个是不要拆除她搭建的卷槽；一个是把她葬在卷槽旁边；另一个是希望能见我最后一面。前两个愿望，他们都能帮她实现，可是最后一个愿望却实现不了。我心里无比难受，如果知道是这样，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见外婆最后一面，不会让她抱憾而去。
我在外婆的坟前磕了头，跪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双腿酸麻。我沿着那陈旧腐烂的竹卷槽慢慢地走，慢慢地想着许多年前的往事。我看见陈旧的卷槽仍然没有干涸，上面还有清清的泉水一滴滴往下掉。在午后的阳光里，它们闪着金光，晶莹剔透。我想，那一定是外婆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