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8日下午4时,一个还差四十天就缓缓步入九十岁的老人走了。这一刻,在这个国家,有无数生命在陨落,也有无数生命在降临。所以,一个普通老人的离去,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下午,只是让我微微感到,那棵故乡的黄葛树,在看不见的大风中,她紧虬于山崖上的根须,轻轻一声就断裂了。
这是一个普通家族的大树,九十岁的年轮足已演绎为一个家族繁衍传承的象征。她叫谭文秀,如故乡马耳坡上一朵油菜花、一株狗尾草的名字一样平实,最多不会被超过50个以上的人记住。在一生从来没有享受过“妇女节”的欢欣日子里,她躺在床上,最后扭一扭脖子,嘴角一歪,一口上来的气,再也没有喘出来,就走了。
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我便心惊肉跳起来。往前,我最怕深夜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而此时,我呯呯乱跳的心,已经预感到了不妙。果然,父亲说:“你奶奶走了……”我明显感觉到了父亲的手在颤抖。
在二十多天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人,就在这种沉默得近乎于窒息的空气里送别滴米不进、滴水不进、不省人事的老奶奶。已经知道,老奶奶是一盏燃尽的油灯,即使没有风吹来,她也会静静熄灭。然而,老奶奶似乎还有最后的心事没有放下,几天前,她被我们扶着挣扎起身,张开嘴唇竟喝下去了几勺糖水。糖水从它干瘪的喉结慢镜头一样咽下,给了这盏生命的油灯最后几天的能量,她仿佛要艰难地迈进自己九十岁的生命之门。然而,她最终没能闯关。
七十一岁的父亲捂着脸,老泪从指缝间溢出。父亲说:“我娘,是不想再给我添麻烦了,怕我急,就只好走了……”近几年来,老奶奶没有感冒一次,没有咳嗽一声,只是因为患了老年痴呆,她只能躺在床上进食,乃至大小便。行动也变得迟缓的父亲和母亲,天天就是一手扶着奶奶,一手给奶奶擦洗。
父亲面对我,终于有了怨言,其实是更深的忧郁。我终于从父亲拧结的愁眉里,读懂了父亲的忧郁。父亲也70多岁了,身体又不好,他担心一旦自己不小心走在了前面,会把所有生活的重担,一下让我来扛。也许,老奶奶从最后浑沌的时光中,看穿了儿子的心事,就扭一扭脖子,喘尽了最后一口气儿。一个九十岁的母亲,最后扭脖子的姿势,也是给自己的儿子闪开一条道儿来。
一个月前,痴呆的老奶奶挂在嘴边的最后几句话是:“快去把坡上的牛牵回来”、“得去锄草了”、“把柴块码好”……八十年乡村生活的记忆,根植进她全部的记忆。十年城市生活的恍惚,老奶奶只是一个城市里的盲人、梦游者。正如我对童年生活的记忆,几乎全是陪伴老奶奶的倒影,如今全进入了我中年的梦乡。
奶奶18岁时,出嫁到一个叫做马耳坡的地方,一共生下了九个孩子。那时,常常是右边胸前在奶叔叔,左边胸前在让姑姑抓扯干瘪的乳头。有三个孩子,没有送奶奶善终。我二叔不幸去世时,老奶奶已经变得痴呆,然而她那天站在阳台上,远远的望见了二叔的灵堂,仿佛是记忆的回光返照,她突然明白了,那是她的儿子。我父亲看见她蜷缩在阳台的沙发上,像小孩子一样伤心的流泪。
我在火葬场送别老奶奶进入火化炉。她瘦小的身体穿着寿衣,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几颗惊叹号一样的老年斑。只用了三十分钟时间,火化工便通知我去领骨灰。而与她同时进另一个火化炉的老人,还在一边熊熊燃烧。是因为老奶奶太瘦小的身躯,用不了那么多的时间,换来了不到三斤重的骨灰。
我们准备把老奶奶葬在老家的马耳坡,在那里,爷爷已经等了她二十九年。奶奶,在那里,您应该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