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现在世界各地严禁抽烟的游说浪潮一波高过一波，戒烟队伍也越来越壮大，但仍有不少资深烟民顽固地叼着香烟高呼“让精神随烟雾飘扬，让心绪如烟斗沉静。”“我用一堆树根和石头让我享受烟草。烟草让我能远离虚伪和浮燥。” 我不知道这些烟民是否真能品出罗宾“点起喜欢的烟草，喝一口茶。世界，便是这么的美好。”的境界来，对于烟草的功过是非我也不敢枉自评价，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烟瘾却喜欢抽烟的人。
我出生在烟酒世家，曾祖父迷恋烟酒，爷爷“接受”了曾祖父的遗传也离不开烟酒的“滋养”，父亲更是将这一“传家之宝”发扬得淋漓尽致，不但恋烟如命，而且时不时醉卧街头惹人笑话。说来也许没人信，我家祖训家教却也很严厉——男孩不到能自己赚钱养家糊口之时，是不准谈烟论酒的。在这样严厉的家规下，我还是禁不住外公的引诱破了戒。外公也喝酒更嗜好烟，记忆中的外公每天手不离烟。不，准确的说是躺坐行都不离他的烟斗。烟斗是外公的至爱。外公可以不吃饭，但绝对离不开烟斗。空闲时抽，火烧眉毛的事儿摆在面前他也要过足烟瘾才动手做事。
那时我还很小，又出生在山村农家，见寡识少，思想也非常单纯，就拿黎明拂晓说吧，我都一直认为是外公用烟斗点燃的。外公每天都起得很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扒开头天晚上的余灰点燃火塘烧开水，然后就坐在火塘边，从烟袋里掏出自己晒制的烤烟烟丝，就着火苗吸食他的烟斗。外公的烟斗做工粗糙，是他亲手做的，烟嘴是用当地红胶泥烧制成的，烟竿取自外公家门口那丛金竹。到是挂在烟竿上的那个装烟丝用的烟袋缝制得异常精巧，上面还用红丝线绣着外公的名字，针脚细密，颇见工夫。后来我才知道，那烟袋是外婆亲手缝的，是嫁给外公时送的信物。烟袋上本来没有外公的名字，是婚后外婆应外公的要求并在外公手把手指导下一笔一画补上去的。
一袋烟的功夫，水开了，接着泡茶，喝茶，再吸烟。浓浓的烟雾轻轻飘过床前，飘出窗口，感染了漆黑的天空，不多会，天边慢慢显出亮光来。新的一天来临了，烟饱茶足了的外公，就着火塘清理干净他的烟斗，往帆布包里一塞，背上帆布包踏着还有些寒冷的朝气出去了。别看我外公平时话不多，他可是他们村里唯一识得几个字的人。听外婆说，外公并没有进过正规学校念过书，他识的字都是靠自学来的，具体怎么学外婆却没下工夫去探究过。外公每天都很忙。外公在村小学任代课教师，还兼村会计。既要教学生汉语拼音字母bpmfdtnl……基本书写笔画点横竖撇捺……常用汉字山石田土……又要管理村子里来往帐务，有时还负责为邻居读信读报读文件宣传政策。外公总是很晚才回家，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塘燃得通亮，然后点上烟斗。村里人大都劳苦，往往要耕耘到太阳转身才恋恋不舍收工回家守护自家的火塘。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太阳落山后，除了火塘火苗外，唯一能给村民带来光亮的就只有煤油灯了。外公过足烟瘾，舒服地吐着烟对外婆说：“把灯熄了，省点油。”外婆便放下手中活计，悄然起身吹灭油灯，一家人就围坐火塘，享受着这唯一的光亮取暖做饭吃饭。村里人家夜生活很单调，饭后，大家能做的也就相互串门子侃大山。外公不喜欢去别人家，可喜欢找外公串门子的却很多。这是一天中外公最活跃的时候。客人一进家门，外公就热情地招呼他们在火塘边坐下，给他们到上刚泡好的酽茶，然后拿出烟丝分发，招呼着说：“来来来，尝尝，毛主席说‘吃百家饭，抽百家烟。’大伙也尝尝我的烟丝。”来的客人多，抽烟的也多，大家也不客气，接过外公递来的烟丝自个用草纸卷起来，用吐沫粘住口子，做成卷烟抽起来。要是来人中也有抽烟斗的，外公就更开心了，吆喝着拿酒来。二两酒下肚，外公话就多起来，天南海北今生来世天上地下被他吹得活灵活现，我们最爱听的是他讲书，他讲得最多的是《水浒传》和《八仙过海》。外公坐在火塘边，脸盘被火苗映照得紫红紫红，嘴唇紧咬着烟斗，一口烟一字地摇头晃脑神游于侠客神仙的世界里。外公讲得陶醉，来客听得入了神，忘记抽烟喝酒添柴火。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古代文学故事，随着外公忽高忽低忽紧忽缓的语气，呼保义、智多星、花和尚……铁拐李、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人物形象便一个个地烙进我的心海，做了我游乐模仿童心崇拜的对象。以后真正阅读了这些名著我才知道，外公嘴里出来的人物故事情节大多牛头不对马嘴，很多情节是外公自作主张想象出来的。这也难怪，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文化人，外公能够准确读准“水浒”而非“水许”已是难能可贵了。村里人家跟外地交流甚少，但也偶尔有邻居家收到外地亲戚寄来的信件，他们便风风火火地来找外公，请外公读信。外公便坐在火塘边上，边抽烟斗边一个字一个字地为他们讲读。有时遇到陌生的字眼，外公便停下来埋头连抽上几斗烟，然后抬起头盯着冉冉上升的烟雾琢磨半晌方才半知不懂地说个大概。外婆却是个地道的文盲，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清楚。虽然家境困难，外婆却整天乐呵呵地将自家那丘小菜园子和两亩茶地服侍得圆润丰腴。外婆还别出心裁地在菜园子四周和房前屋后种上烤烟，这些烤烟长得叶厚油亮，这可是外公一年的“食物”。
外公和外婆有子女七个，最小的老舅跟我同年。每次回外公家，外公都领着我和老舅睡在火塘边那张篱笆床上，外公每天早起喝茶抽烟的事被假装熟睡的我偷窥得明明白白。时间一长，外公就发现了我这秘密，外公便会边抽烟边将我从被子里抱起来放在膝上逗我玩儿。我爱看外公吸烟斗的姿势。外公吧嗒吧嗒砸着烟斗，烟丝便熄亮熄亮地煞是抢人眼球。看着我入迷的样，外公说再给你看个好看的，说完大大吸口烟，再将嘴唇缩成“O”型，然后轻轻一吐，一股白烟冲口而出，然后变成圆圈扶摇而上。外公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就一个接一个，我看得笑出声来，外公更高兴了，把烟斗往我嘴里一塞，说：“怎么样你也来一个。”好奇心驱使下，我上了当，使劲一吸，一大股烟往我口里鼻孔深处猛灌，呛得我眼泪鼻涕直流，咳嗽不止。外公想不到我真吸，一时又急又好笑，忙手忙脚拍打我的后背。咳嗽声惊醒了外婆，外婆急忙起身将我从外公手里抢过去，还一个劲地埋怨外公。外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报上说了，烟草能治病，百毒不侵。”对于外公的话，外婆一直是坚信不疑的，只是喃喃地小声说：“那也不能这样呛娃儿吧。”那天外公回来得比往常早些，刚进家门就将我叫到一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水果糖来往我嘴里塞。那时村里生活条件还很落后，能吃到水果糖，那可是我们一般小孩梦寐以求的事。水果糖可真甜，我小心地含在嘴里，生怕牙齿一碰就化了。“慢慢吃，我这还有两个呢。”外公又掏出两颗水果糖来塞进我的口袋里，还叮嘱我：“自个吃，别叫他们（我老舅）看见。”别看老舅人小，心眼可多了，这一切都被他悄悄看在眼里。外公一离开，他就冒了出来拦住我，边咽口水边威胁我：“你抽烟，我看见了，哪天我去你家我就给你爹告状，你家规厉害，肯定死死打你！”没法，我只好分了一颗给老舅。这事儿不知怎的被外公知道了，外公发了大火，用烟斗使劲敲着老舅的脑袋骂老舅：“他是我的大外孙子，就是你的侄辈，你为啥要还欺负他！”外公劲头过大，烟嘴脱离烟竿掉在了地上，摔缺了口。其实我知道，外公和外婆是很疼爱他们的七个子女的，为了养育子女，他们含辛茹苦吃不饱穿不暖。之所以对我偏爱，那是因为我妈妈是七个儿女中的老大，我是他们抱到的第一个孙子。外婆闻声跑来，拉开老舅，老舅这才逃过揍。外公气未消，拣起烟嘴，也不管它缺不缺口往烟竿上一套，蹲在火塘边，又吧嗒吧嗒猛抽起来。外婆眼含泪花，看看我又轻轻吹吹老舅脑门上的包，嘴唇颤动着却抖不出声音。
时间如流水，转眼，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已从一个懵懂的娃儿长成了有媳妇有儿子的当家人，我自由地抽烟随意地喝酒。社会迅速地发展着，我们的生活条件也日新月异，与那个年代相比，简直宛若隔世。街面上各种糖果烟酒琳琅满目，高中低档应有尽有。我们吃山珍海味、嚼高级糖果、抽名牌香烟、喝茅台五粮。农村也还栽种烤烟，但已是规模地栽种，村民已从自我消费的意识中走出来，而是把烤烟做为提升经济收入的商品出售给卷烟厂，他们再从卷烟厂购买带过滤嘴的卷烟抽。然而物是人非，外公和外婆却过早去世了，就在他们辛苦养育的儿女们即将所收获幸福生活时走了。给我们留下无尽的思念。每次点燃香烟，我都禁不住想起外公，外公吧嗒吧嗒抽烟斗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甚至我抽烟的姿势都跟外公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外公抽烟斗我抽带过滤嘴的卷烟。清闲时我用烟打发无聊，忙碌时我靠烟驱除疲乏，尤其是思考时我更是离不开烟，烟草的刺激常常能让我豁然开朗。
马克?吐温说：“如果天堂里没有烟斗，我宁愿选择地狱。”我想，在当时那样的条件下，外公是不可能读到过这句话的，但烟斗却实实在在被外公当成了他的“宝”。外公临终时的遗言只有一句：我的烟斗要随葬。
就是那只缺了口的烟斗。每次说起这些的时候，母亲眼里总要不期然地流出浑浊的泪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