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最喜欢看戏。
母亲小的时候,山里没有什么戏看,偶尔能够看上的就是隔纸戏(官话称之谓皮影戏)。地方地境办香会庙会,有钱人家生日喜庆,族里禁山禁赌,宗祠清明祭祖,一般都请戏班唱几夜隔纸戏。母亲看隔纸戏,就如同“大破天门阵——阵阵不离穆桂英”。
后来公社有了电影队,我1980年退伍回乡后又安排在东风公社放电影。乡亲们因此好不眼热我母亲,说您老人家以后坐着睡着都有花鼓戏看了。母亲半信半疑地问我:真的?我笑答道:让您看饱。母亲便叮嘱我:满崽,有花鼓戏就告诉娘。
其实,母亲讲的“花鼓戏”不仅是湖南传统花鼓戏,而且包括所有戏曲。
母亲生来命苦,“三岁死了爹,四岁嫁了娘,五岁做了新娘”。“人家嫁人吹喇叭抬轿,我出嫁驮在背上两脚翘翘。”做童养媳的人哪能上学读书,她一辈子没有跨过书房门。对于母亲来说,最文化的事情就是看戏了。
因此,我尽量做到满足母亲的要求,每月轮到家门口放电影时,一夜两场,每次都少不了一场古装戏曲片,直到1983年我考上国家干部为止。
只是好景不长,山里“田土山到了户,不断出现万元户”,却是“和尚”富了,买得起唱机、电视机什么的,“庵子”却穷了,公家没有钱,喜好戏的人又没有掌握财权,隔纸戏、电影几乎销声匿迹了。母亲听说小箱子电视机有时也唱戏,也想去邻居家凑凑热闹。然而,电视机在山里仅仅收得到的、经常雪花一片的几个台,全被不爱看戏的后生伢妹霸占着,老人家只有想的份,没有看的份。我们回家探亲时,想为她买一台电视机,可她不同意,说她除了会摁手电筒、会拉电灯开关外,其他带电的东西挨都不敢挨,连买了多年的电热毯还一直锁在柜子里睡大觉呢。
母亲过八十大寿时,我们问她除办寿酒外还需要什么,母亲不假思索地说:唱戏!于是,我便将永兴花鼓剧团请到村里,唱了一夜正而八经的花鼓戏。办完寿酒后,我们趁机开导道:还是与我们住城里去,天天让您看花鼓戏。不知是经不住晚辈们多年的苦苦相劝,还是经不住日趋增多的疾病折磨,还是受到精品戏曲的诱惑,母亲终于放弃“六十不留宿,七十不留餐”的旧观念,松口答应看看大口岸是个什么样子,转一圈就回来。
谁知母亲进城后,竟然乐不思蜀了。说是活了几十年,没见过口岸,没看过好戏,这回死也值了!因为家里37英寸的液晶电视机已经变成母亲的专利品,不爱看戏曲节目的儿子只有躲进卧室看小电视了。不仅如此,母亲尽管对满屋子的电器不敢触摸,却要我教会她开关电视机,而且嘱咐我锁定演戏的台。母亲看“戏”时,我只好当“讲解员”。只要电视里有戏,她看到半夜三更也不想睡觉。第二天早晨也不睡懒觉,七点半准时起床,打开湖南电视台公共频道的戏曲栏目,一直看到九点半才洗脸涮牙。
2006年五一前夕,87岁的老母亲突然病倒,而且病入膏肓了,却红黑不肯在医院呆下去,我只好按照老人家的强烈愿望,将她送回老家,陪她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
临终时母亲饱含幸福的笑容对我说:满崽呀!娘这一生一世享你的福,满足了。八十年前没有过的,这几年都看过、吃过、穿过、用过、住过了,娘做了一个饱死鬼。笑后也留下一丝遗憾和期寄。满崽呀!娘来世该不会再是“聋子”、“瞎子”了吧!
不会的!绝对不会!我紧紧抱住母亲的手,深情地说:下辈子您还是我们的娘亲,您不仅能看懂戏,听懂戏,还能写出好多好戏呢!只见母亲微笑着慢慢合上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