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说走就走,如今我回老家,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身影,只能看见挂在墙上的彩色遗像。
遗像其实是母亲在28年前、人生第一次照的黑白照片。
1980年母亲60大寿前夕,我请假回老家,给母亲祝寿。一天,我再次欣赏挂在灶屋正面墙上的相框时,意识到了其中的缺陷。相框中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家里其他人的照片,唯独没有母亲的照片。是呀!父亲生前还去过大崽二崽单位,留下了纪念。母亲除了后生时送公粮进过县城外,几十年只守着灶头三块砖,尽管眼下身子骨还硬朗,说不定倒会留下一生一世没留个影子的终身遗憾。于是,我提出带母亲上街去,母亲笑得好爽,说终于熬出了头,满崽都有出息了,是得去看看口岸。
来到县城照相馆,我要母亲选择样式照相,母亲在装有大小黑彩照片的样品窗前,一眼就看准了一幅彩色样片,惊喜地说好象满崽。母亲说的是我参军时照的第一张照片。那时还没有直接成像的彩色照片,也是黑白片,是我利用自己的小聪明描绘的。眼下见母亲的眼睛好久没有离开彩照,我即要开票,却被拦住了。母亲坚持照黑白片,而且只照一张,我只好依了母亲。
回家后,我把父母亲的照片并排镶进了相框的正中央,崽女们紧紧围绕在他们身旁,整个相框才成为一幅名副其实的“全家福”,也成为母亲之后几十年身边唯一的伴侣,成为母亲对亲人思念的寄托。
本来,我们三兄弟先后进城后,母亲尽管不晕车,却很少出远门,更不愿随我们进城一起生活,担心死在外头成孤魂野鬼。而我们离乡下老家一家比一家远,最近的我家也在市里,回到交通极为不便的偏僻山区探母,往往请三天假,路上就得挨两天。因此,除了过年过节、母亲寿诞,我们一般难以回去。了却母亲思念的唯一办法就是电话,遵嘱一个礼拜至少通一次电话。通过电话,我们基本了解到母亲生活、身体以及精神状况,也看到了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门口办起了农贸市场啦,村前修通了水泥马路啦,村部又开始办合作医疗啦……农村生产生活条件的逐步好转,我们也就放宽心了。
前年我许诺全家回乡下过春节,没想到年下崽媳妇忙得不可开交,春节都得加班,老婆不得已要留下搞后勤、当保姆。我不能让老人家失望,只有一个人回老家。母亲听我一说,先是故意推辞,嘱我不要陪她老太婆,还是与崽孙一起,欢欢喜喜过大年。见我执意要去,就嘱咐我把刚出生不久的曾孙崽的照片带去。因此除年礼外,我特意带上了几本影集。
过了年就满87岁的老母亲坐在太阳底下,戴上老花眼镜,翻开后人们的幸福生活场景,看得眼花缭乱。还不时地叫来左邻右舍,夸张地作一些介绍。象是看的太久了,母亲眼角溢出了难以觉察的泪花。我揣摩着母亲的心思问道:妈!您怎么啦?母亲笑出两眶热泪答道:娘是高兴呢!顿顿,她从身上挖出个小布包来,揭开一层又一层,里面竟是她的一张照片。我好眼熟,那不是母亲60大寿的那张照片吗,这时我才发现,这张一直挂在灶屋正墙上的照片,母亲早把它撤下来了,玻璃镜框里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
母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满崽,这相片能不能上点色?
我随口回答道:现在还兴上什么色,都是彩照。
母亲指着影集轻轻道:这里面不都是画的?
我猛然醒悟,顿觉惭愧。眼下人们的生活五彩缤纷,留下来的每一瞬间同样五彩缤纷,可母亲还只有那一张退了色的黑白老照片,我们太不理解老人家的心思了。于是我说:等天气暖和了,我带您老人家去市里走走。
清明回家祭祖,我好说歹说,并答应母亲提出的“当天出,当天回”的要求,才将老人家拉到郴州市,与我们一家大小一同周游了苏仙岭、万华岩等风景名胜区,照了好些彩色照片。
返回老家后,母亲将彩照摆满一簸箕,尽情地与邻居们欣赏,并从中选出一张问道:用这张行不行?邻居们心知肚明母亲的用意,便对遗像用彩色的提出了不同意见。倒是母亲固持己见,说我就想用彩色的。只是一觉醒来又变腔了,她还是把那张黑白照片给了我,说娘默了一夜的神,还是用这一张,满崽随便画点色就要得了。
母命难违。为了有备无患,我将黑白照片放大,用水彩一丝不苟地给母亲“梳装打扮”。添光加彩后,果然发现30年前的母亲显得更年轻,更漂亮,更加充满憧憬和期望。
一个月后,母亲突发疾病仙逝了。山村出现了第一幅彩色遗像。那遗像,就是每次回家时从窗口看到的光彩照人的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