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思念,如草长莺飞的季节。
抖落一冬的霜雪,向北的故乡和那片嫩江西岸青草依依的山坡也一同揭开岁月的芳菲。
故乡是位于黑龙江的一个小城,距离冰城哈尔滨有140多公里路程。小城虽小,却因留驻和栖息着仙鹤而得“鹤城”之美誉。小城还是北方重要的工业基地。重工业生产与烟尘排放的无序,使小城的风物时常病态的笼罩在一片焦渴与无奈之中,而唯有那条呈S型蓝色如绸的嫩江,生生不息地依着小城以东滚滚流淌,将小城围拢于江西岸的红岸大地,而东岸则是水草丰美的天然牧场,与小城隔江相望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城是喧嚣的,包括每一幢工厂,每一根烟囱;甚至每一条街巷,每一声狗吠。而只有城郊江边的那块土坡异常安静。土坡上恣意的生长着三角梅、山里红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木,苍翠欲滴间隐映着大小不一的墓碑。这是多年来小城人约定俗成的墓地,是九十年代后风生水起的公墓未建成之前,故人骨灰安葬的地方。
向阳的坡中间,绿莹莹的青藤无拘无束地缠绕在三角梅上,恬淡而自由地一起听风,一起读雨,似乎忘却了墓碑所赋予的忧伤。而这,一抔黄土之下,父亲就长眠其中。
父亲出殡的那天,小城下了极其罕见的大雪,父亲的追悼会被一片低泣声笼罩着。简陋的灵堂里,父亲的照片在白色的塑料花圈簇拥下,不适时宜地微笑着。处于混沌中没有清醒过来的我和弟弟,还来不及透过雾霭,再真切的望一眼父亲,就被抢白的人群拉倒在雪地里,父亲就这么走了,消失在那片不尽的白里。
父亲的一生,在他毗邻四十岁的那年冬天划上了一个壮烈的休止符。这一切都源于1984年那个阴霾的隆冬,一辆满载的军用解放牌汽车与一列掉头变轨的空载火车在通过无人看守的道口时,不慎相撞。由于两车碰撞的力度过猛,再加上火车车厢内没有任何货物,质量比较轻,所以相撞后的巨大反弹力使火车车厢顺势翻倒在解放车的前方车体上,不堪重负的汽车驾驶室瞬间瘪下去并燃起了熊熊大火,两位年青的解放军被变形的汽车外壳牢牢的卡住,困到了驾驶室里。
现场一派混乱,受伤者的哀嚎声与火焰的噼啪声此起彼伏。
爸爸所在的公司就在事发地点附近,此时他随同闻讯赶来的人们一起跑到事发现场,对伤者展开奋力的营救。爸爸和其中几个人负责用肩膀扛压在汽车上的火车车厢,而另外几个人则负责抓住车厢被扛起的间隙往外拽伤者。
火逐渐蔓延,呼救声越来越惨烈,终于在火车皮微微欠动的瞬间,副驾驶座位上的年轻人被拉了出来,可被困在驾驶员座位上的另一位伤者,因为腿被死死的卡住,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救出,火焰一点点升高,呼号却渐渐矮了下去。
火苗最终吞没了那个年轻的生命。而爸爸也因用力过激,造成内脏血管迸裂,引发了胸腔内大出血。
大口大口殷红的鲜血从爸爸的口鼻中喷涌而出。
从那以后,我似乎才真正的了解了父亲。正直、质朴、善良,做好人、做好事、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记忆里的父亲不善言谈,对我们总是严厉有加。而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在远离小城几十公里的大兴安岭工作,一年仅回家几天,而这偶尔的相聚,父亲也总是沉默地勤于无休止地劈柴和挑水,安静时也会用冷峻的目光凝视我们片刻,或偶尔扫一眼我们的作业。因害怕父亲的沉默和目光,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胆怯地躲开。而与父亲的情感也在这疏离间日复一日,相反对妈妈却依赖有加。
更确切的说,从父亲倒下的那一刻,我甚至从原来对他的疏远开始了对他刻骨铭心的恨。
当乳白色透明的塑料桶里刺目的深红色鲜血一次次闯进我的睡梦;当血液表面漂浮着层层叠叠的泡沫一颗颗扯断我的思绪;当邻家的孩子围绕在父亲身前嬉笑撒娇打趣;当下夜课后校门口同学的父亲一层不变的守候……我和弟弟只能在爱与恨的煎熬中捱过。
而这爱与恨,又如一对孪胞兄弟,每当恨增加一个砝码,爱也便拉长一截。使我反而更加珍惜起父亲曾经所给予我的一切,那是他用自己的生命与妻儿的血泪换来的人生真谛。所以我更加热爱伤我最深的父亲,爱所有关爱我的人们,爱这个平和的世界,爱这个如华的人生,爱每一天的日升日落,爱每一季的花开花谢......
多年以后,我随丈夫和孩子远离小城,去异乡开创生活,待我经历了更多的人生百味,体味着给渐渐长成的女儿无以苛求的不尽关爱与引导时,才深刻地明白了父亲严爱有加和以身作则的苦心。
五年没有回故乡了,可是对父亲和对故土那份长久的爱却时时刻刻萦回在心间,渐成一畦苍翠。它将随时润泽我疲惫的人生之旅,为我荡去浮躁与尘埃。在父亲以生命点燃的人性之光的映照下,从漫漫长夜走向黎明迎接满天霞红,为精彩的人生而执著不息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