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粤北的春天,我伫立窗前,静静地倾听雨打大叶榕树翠绿叶子的声音。又是一年的清明近了,突然想起父亲。2003年1月8日,父亲以82岁的高龄突然撒手人寰,迄今离开我们已6年多了,但想起老牛一样沉默的父亲,想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也止不住思念如雨,泪盈眼眶,心情悲戚。
依然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兄弟分家之后,随大哥生活的父亲晚年锻炼身体的最好方法,就是放牛。沉默的父亲常常是一骨碌爬起床,歪戴一顶旧草帽,衔一根烟,走在已是一片阳光的村道上。于是,湿漉漉的田埂,润湿了父亲的裤脚和牛的嘴唇。
年逾八旬的老父亲,一生默默如牛,默默地吃草,默默地反刍,把人生咀嚼得有滋有味,却平静得如家门前的那一池青萍。
自懂事起,就很少听父亲说话。父亲的话都在母亲的唠叨里。他曾对我们兄妹四人说:“你娘太多话了,把我的那一份都说了。”我们就一直活在父亲的沉默与母亲的唠叨里。父亲话虽少,却是嗜烟如命,进门,出门,或是坐在厨房里,嘴上都衔着一根烟,仿佛他心里的话,都弥漫在袅袅四散的烟雾中。只是在吃饭时,噼哩啪啦地弄出一些声响,似乎在向我们证明他是一家之主。
懒散的父亲对家里的一切事务撒手不管,却喜欢在外面与人侃谈。在外面,少了母亲的唠叨与管束,父亲侃谈起来总是滔滔不绝,这令我们非常的吃惊——原来父亲是多么的善谈健谈!
父亲的话不同于母亲的琐碎与家长理短。他18岁当兵,在那战争年代纵横驰骋了大半个中国,所见所闻丰富多彩,一经父亲眉飞色舞的讲述也动人心魄。在家里,母亲却告诫我们父亲讲这些丝毫没有作用。听得多了,我们就觉得父亲所讲的真不合时宜,倒不如实实在在地做些什么,或者帮母亲干些什么。
那时候,我们总担心母亲整天地絮絮叨叨不停,最终会引起父亲的激愤,从而导致离婚。可是父亲一直沉默着,忍耐着,任你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母亲无奈,说过之后,甚至流泪之后,还是有条不紊地收拾这个家。后来,他们两个老人虽然分开,父亲跟着大哥住在农村老家,母亲跟我住在城里,但一月之中,母亲总要抽出一二天时间,步行五六里路,去给父亲洗洗衣服,扫扫房间;父亲则几乎隔上三五天,就来城里,吃上一顿母亲做的饭菜,带上点什么回去。母亲依然话多,却已是对父亲的衣食住行这般叮咛那般嘱咐的了。
我就想,沉默的父亲其实有福,要是每每母亲叨唠时分,父亲忍不住与之大吵大闹,说不定家早就土蹦瓦解了,我们也就成了单亲的孩子,人生从此蒙上了残缺的印记。
理解了父亲的沉默,也就理解了父亲一生的所作所为。如果说母亲的唠叨与勤快,让我们早早地懂得生活的艰辛与人生的无奈,那么,父亲的懒散与沉默,其实就是一种对生活的恬淡与安适,一种对人生的宽容与豁达。
雨一直在下,敲在这株大叶榕翠绿的叶片上,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我久伫凝神,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叨唠,一如春雨的淅淅沥沥;而父亲,则是一树翠绿的大叶榕,默默地承受着,无语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