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三月,我都要携妻儿去探望岳母。岳母就安歇在浙江奉化一个低平的小山丘上,漫坡是一层接一层,一片连一片的桃树。正值桃花怒放的时节,但见满山一派绯红,才挣脱海面喷勃而起的融融朝霞抚摸着山坡,抚摸着红殷殷的桃花,也抚摸着我和妻儿以及安详地长眠在桃花丛中的岳母。
山脚边卧着个小村,村里人家不多,岳母就呱呱垂地在这个小村里。在她遭尽病魔折磨,即将离开对她来说并不快乐的人生时,她把所有对尘世间的怀恋都凝聚在一个情结上,那就是叶落归根,她要长眠在这个小山丘上,她要永远面对并注视着这生她养她的小村。
她这么做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有着充分的理由。在她的人生如桃花怒放的花季时,为了抗争父母的包办婚姻,生性刚烈的她,在一个淫雨绵绵的夜晚,深一脚浅一脚只身跑了一百多里路,投奔了城里家境也不宽裕的一个远房姨妈家。
为了生存,也为了活出个样,她摆过小摊,当过保姆,在姨妈的串掇下她在城里落了家,也找到了一份工作。一晃10年过去了,当她的生活稍许安顿下来后,她回了一次家,大弟向她哭诉了父母如何怀着对她的依恋和愧疚去世,小弟因为缺医少药又怎样惨死。没能尽孝,没能为家尽那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力,让她自疚、自责,尽管她自己也是在水深火热中熬煎,但她总不能原谅自己。这个情结缠绕了她的下半生,这一份歉疚,到死也没能解开。
为能接济在乡下的大弟,节约每一分钱成了她衡量生活的最高准则。家住江北封仁桥,工作在西门口,坐公交得8分钱。就为了省下这8分钱,她就一直早出晚归步行上下班,单程也的一个小时。有时候下班实在是太累了,她偶尔也会化2分钱坐一站路。而这一站一定是轮船码头到封仁桥。因为她算计过,就数这一站的路最长。
妻子曾很动情地告诉过我。大约是她10岁那年,那天已经很晚了,屋外呼啸着刺骨的寒风,早该到家的岳母却不见踪影。于是,他们四兄妹就顶着凛冽的寒风到弄堂口去等母亲。不多时,昏黄的路灯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她挑着二个铅桶,步履维艰的一步一步挪过来,寒风中,她额上的短发在空中直立飞舞,双手紧紧的攥着铅桶,桶里还盖着树叶,为的是不让里面的液体咣荡出来。这是她从厂里3 分钱一斤买来的肉骨头汁水。为一家人能在今后几天改善一下伙食,也为了节省几个小菜钱。她就这样挑着30斤重的汁水,从西门口到了江北岸。往少说也有10里地吧。妻子说,那天的汁水煮白菜味道真好,她因此多吃了碗饭。但想到母亲的辛劳,她暗自掉了泪。对自家如此,接济大弟她倾囊所有,“有次我看到她给我舅100元”。要知道100元在上世纪60年代那可是一家几年积蓄啊。
几十年来岳母就这样无怨无悔辛勤劳作,从没向儿女索取过什么,只有当儿女一个个成家立业时她才展露出点点欣慰的喜悦。生活的重负铸就了她默默寡言、坚韧不拔的性格,同时又悄悄地腐蚀着她的机体。捱到退休该享点清福了,儿女们也有能力让她享受一下人生本该有的快乐和甜蜜了,她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留给我们的仅是永恒的记忆和怀念。
我默立在岳母的墓前,缓缓拂过的春风中沁着丝丝缕缕的馨香,这不正是岳母一生真实的写照吗?桃树在贫瘠的山坡上顽强生长,在萧瑟的寒冬中期盼着春天,而到炎炎夏日孕育出累累果实之日,也就是它找到归宿之时。它索取的是水份和阳光,奉献的是甜蜜和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