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远离村庄。
站在这个角度,顶多能看见三两缕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又渐渐淡化,趋于无形无影。是化为蓝天上飘逸的云块,还是散布于冥冥之中,无从知晓。偶而地,还能听到几声狗吠吧?受了惊吓鸡鸭的鸣声,或许也能有所耳闻。
这里说不出的荒凉。
有树,却并非伟岸的可用之材;有土,却各色杂草覆盖,间杂以褐黄的泥土丑陋地以真面目示人;有路,脚落下去的地方,即路之所在,脚起处也即路的销声匿迹。能显出些生气和活力的,该是些不知名的小花了,洁白或是金黄,淡紫或是血红,零星地,随意地,伸展它们的美丽,寂寞地,也冷清地常年处在无人欣赏的境地。
这里,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大哥的栖身之地,或曰永远的归宿。其实,应该叫做墓的,却并无墓的迹象和象征,甚至看不出坟包应有的凸起。我未曾谋面的大哥具体的住址便无从着落了,连生养了他并将他安放此处的爸妈也不知道具体的所在。每年清明节的扫墓,只是遥遥面向此处,烧化一些纸钱,他能收到吗?于大哥,他还得感谢爷爷奶奶祖爷爷祖奶奶才是,爸奶本是祭祀和孝敬他(她)们的,给一点给大哥,只不过是顺便之举,并不花费另外的心事和精力。于爸妈,心中是否还有大哥的存在?
在爸妈口中听到的有关大哥的话,实在寥寥无几。妈说,大哥生得清秀漂亮,比你们姐弟四个都强,也聪明,还特别乖巧爱干净。怕你爸,一见你爸,话也不敢说,跟你们一样。我记得最清楚的,他临死前病得很重,老是要吐,睡在摇窝里,总是将身子侧着,吐在外面的地上。身上始终干干净净。他很少哭,再痛也忍着,怕你爸骂。死的时候,才三岁呀。爸说,我那时年纪轻,又常年在外,不晓得顾家。放在现在,并不是什么大病,花不了多少钱。每当爸妈如此给我们讲大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她)们的痛惜和悲哀,以及懊悔。可是没有用,于大哥而言,太迟太迟,迟得无法感知这份迟来的恩爱。我只知道,大哥是爸妈的第一个孩子,那时,爸妈还不到二十岁。他(她)们根本就不懂得该怎样去关爱、呵护和照顾自己的孩子。可怜的大哥就在爸妈的茫然和无措中,早早地结束了自己如花的生命。那花还远远连花苞也算不上。
如果大哥仍然健在的话,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无疑,他是这个家的中流砥柱,让爸妈轻松许多,也让我们快乐许多。这也是爸妈曾多次设想过的,可惜,只是设想而已。于我,从无如此毫无根基和可能的设想存在。我与大哥,实在是相距太远,我起码比他迟出生二十几年。我相信,如果他能健在,未必有我的诞生,弟弟就更无从谈起。因此,他的中途退场正是为了腾出让我和弟弟登场的机会和空间。虽然这是残酷的,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无法更改。于我和弟弟该深深地感谢大哥吗?
现在,当我站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或者说,面对着大哥的安息之地,大哥会有所感觉吗?我与他,可都是同一个父母所生,他的血脉与我的血脉也应该几近相同的哟,他能告诉我属于他的岁月是如何度过的吗?娶妻,生子,劳作,为生存,为生活,为理想,为子女而煞费苦心,与这个世界的我们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或者,仍如他临去时的模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晒太阳,看蓝天白云,与花草嬉戏,歪着小脑袋揣摩炊烟深处的秘密,在这罕见人迹的荒凉所在。那也叫做一种生活吧,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不能想象和了解的。他不会知道我是谁的,因为本是亲兄弟的我们从未见过面,或许,他会把我当成一个大胆的顽童,来此寻觅野趣和开心。他会恶作剧般地逗弄一回我吗?像是大人轻轻抚摸小儿的脑袋,透着关爱和亲切,绝无恶意。
惭愧的是,身为弟弟的我已彻底远离生养我们的那山那水,依稀的回归已是贵客一般,领受欢迎和问候。否则,我一定会在此种上庄稼,让早已久违了的气息和亲情再次包围了他,浸润了他,将他从孤独和清冷中拯救,最起码,让稻麦的香味勾起他深远的回忆,重新活在他原本的那个家,那个世界。相信,他不会拒绝的吧?我看见树枝和草叶的乱颤和摇摆了,是他间接的答应还是拒绝?
夕阳将落,我该离去了。我未曾谋面的大哥,愿不愿随我回家?爸妈还是那个爸妈,只不过苍老了许多,却也慈祥了许多,他不会再轻视他的任何一个孩子了!
真的,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