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琴与女人,这是海男的一本诗集的名称。它躺在我的桌子上,扉页上没有字,没有题词也没有签名。我最初阅读海男的诗就是从这本诗集开始的。一排排粗壮洁白的石柱,一根不知从哪里垂下来的绳子,一端打满了结,海男就站在柱子之间,明亮的阳光,让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这是海男诗集《风琴与女人》的首页。
开始手捧诗集琢磨的时候,是在母亲病危时的床前。母亲那时候已经病得不会说话了,只是在我赶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看着刚从考场上下来的儿子笑着。她不能说话,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那笑意,让我感觉到很悲恸,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种叫做生命的极为珍贵的东西,可能会竭尽全力也抓不住了。
在母亲昏迷不醒的十多天里,我迷茫地读着海男的诗集
《风琴与女人》里的诗句。漫不经心的目光掠过“某个冬夜愉快的旅程,就好像等你唱完了歌”、掠过“家园的气氛,贯穿流泪的诗人,使他从四月就开始,替换衣服”、掠过“裙子上的图案上有着教堂升起的歌,在跳舞的人群中,孤傲的少女,没有庄园的少年,全部那样忧伤”。直到十多天以后,我按照家乡的习俗,被送葬的人们从守灵的椅子上扶起来,在一棵老梨树的旁边,把母亲的灵魂送到另一个世界,送到我的内心深处。
风琴与女人,海男的一本诗集的名字,沾满了医院里的那种特有的药水味,被我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在我失去母亲的唠叨以后,我开始了离乡在外求学的生活。让我至今不明白的是,那一千多个夜晚,所有的梦都在故乡连绵不绝地展开,连绵不绝地结束,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谈论着家里的庄稼、起居、季节、房屋以及果树。母亲离开之后,我在外面四处奔波,很少回家。没有了母亲的照料,家里很快衰败了下去,空旷的庭院里菜畦大多都荒芜了,门窗上都覆满了灰尘。独自一人支撑全家生活的父亲,加速了他的苍老,用他难于更改的脾气,经常对着家里的人破口大骂,甚至打了奶奶和妹妹,她们流了很多血。二姐迫不及待地嫁了人,一年后又离了婚,回到了家里。小妹很想找一份工作,自己去生活。经常出门在外,我虽然很想家,但又怕回去,怕见到家里那些伤心的事情。于是抽了很多烟,在工作之余,把自己的空虚和忧伤写在纸上,排成诗。
独自在外,一个爱我的女人,用她全部的善良和勤劳整理着我多年来形成的杂乱无章的生活。她的身体瘦弱多病,就像我多年以前的母亲。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扑到她的怀里,哭得很伤心,她吓得不知所措,抱着我的头,陪着我流了满脸的眼泪。心情好的时候,我把我自己写下的几大本诗翻给她看,读给她听,也给她讲海男,一位很有才华的女诗人,我的老乡。她也知道我有一本海男写的诗集,叫《风琴与女人》,但不常看。
每一次我都用一种极为特殊的心情,把那本诗集从我众多的诗集里抽出来,慢慢地翻看。诗集出现之后是母亲永远的离开。爱我的女人,只知道我有一本叫做《风琴与女人》的诗集,她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她命中注定的婆婆。我为母亲而遗憾,而忧伤:我知道,她们会彼此珍惜和爱戴。作为母亲留给我的特殊而珍贵的一份纪念品,我带着那本诗集,辗转千里,从滇西北的家乡带到滇东北的那片丘陵地带,又从那里带回来。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也会偶尔拿出来读一读,在那些诗句里,我经常会想起我在医院里读到那些诗句时的情形,母亲病危时的笑容,她在梦里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呻吟以及后来的昏迷不醒。这种阅读,经常让我潮湿了记忆,心潮起伏。
“风琴与女人”,是海男的一本诗集的名称。在我领取结婚证以后回到家里的那个夜晚,静静地躺在我的桌子上,薄薄的纸页,让我不忍去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