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外爷就像外家小小后院的那棵大树一样,成为古老外家的象征。
幺外爷对我们家功不可没。1960年,母亲离开平坦的城廓,嫁进大山,幺外爷是唯一的送行者。文革时,父亲熬不过揪斗逃进万山老林,武斗不断,是幺外爷肩挑哥姐,翻山越岭护送怀抱着我的母亲回外婆家避难。记事起,快过年时幺外爷就要来,来了就挑水劈柴忙个不停。闲了就说笑逗唱,快乐无比。他一直未曾婚娶,父亲曾给他撮合过,他说年轻时没有也过来了,老了要个累赘干啥。其时,他还不足五十,只不过那个时期生活依然艰难。
外爷外婆走的早,想他们了就去看幺外爷。几乎每一次,他都在别人塘里钓鱼。这十多年,为生活忙碌,看幺外爷的时候越来越少,几年也难见一面。
前年腊月,大舅去探望幺外爷,然后送他来过年。幺外爷背略驼,戴着火车头帽子,比大舅还精神。别的不说,他一张嘴,声如洪钟,底气十足,在纷嚷中立即成为目光的焦点。
邻居听到幺外爷的声音就来看他,他说:“你莫嫌弃,人老了没用了。”邻居说:“天嘞,我们能活到你这个年龄就算积了大德,再说你还这么精蹦噻!”大舅说:“莫骄傲,争取活到99。”幺外爷说:“活不到活不到,年轻时力出过头了。”我笑道:“幺外爷那时没偷懒,今天才成了活神仙。”幺外爷便话匣子大开,又津津有味地摆起了老三篇:因病被国军遗弃,饿昏在西安灞桥一户农家旁;牧马河解放,解放军每家请一人作客,吃肉喝酒;大炼钢铁时整天肚子饿。即便是苦难的经历,在他口中也变成了美好的回忆。他说那户灞桥人家收留并给他治疗好伤病,他每天放牧牲口,呆了半年,不得不怀揣人家给的盘缠,踏上归乡的路。他的眼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他家的小姑娘,现在有七十了吧,多远了还在村口不停地挥手。”
虽然高龄,幺外爷仍耳聪目明,不愿等闲。我下班后刚进屋,他就问车子推进来没有或大门关好没有。央视连播一部82集的连续剧《贞观长歌》,他叹声妈呀,得看两个多月。听我唱“弯弯的河边有弯弯的小桥”,他便让我猜谜语:什么弯弯伴小姐?什么弯弯水上行?什么花开排对排?什么结籽半中腰?什么结籽棒棒敲?把我问得一愣一楞的。我和二舅谈论中日战争,他插嘴问道:“你们知道吧,哪个军官最凶?”大舅说许世友,我说林彪。幺外爷摆摆头,嘿嘿一笑:“是王二娃。小时侯听大人说他会武功,粗喉大嗓,在教场坝训话,半个城都听得到。”呵呵,以后真得查一查外家的县志里有无王二娃这么个人。
吃过早餐,幺外爷要闲逛一圈,一路上与补鞋卖菜的攀谈说笑。一天,他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妇买蒜苗时把蒜苗剥了皮又掐头,卖菜的不敢言传,便笑道:“姑娘,你白白的手指头才值几毛钱?”周围卖菜卖肉的都被逗笑了。少妇不好意思付了钱,悻悻离去。
城里老年人并不少,但年过八旬者并不多。陌生人敬畏他,因为他是活神仙;周围的小老年人亲近他,因为他是活着的父兄;我们兄弟姊妹亲近他,因为他是外爷外婆的化身。孩子们生疏地叫祖祖,因为他是遥远的传说。无数繁复的枝丫开在幺外爷饱经风霜的树干上,勾起仰望者无尽的浮想。
在仰望中,我感到一种满足,晚上扶他如厕时,就像扶着外爷外婆,觉得很幸福。
谁知这竟然是幺外爷过的最后一个年节。今年正月,喜庆的气氛还还未完全消退,哥哥幽幽地对一家老小说:“幺外爷死了。”大家都无言语,好像在意料之中,又好像太突然。其实,年三十中午,哥哥就接到了来自幺舅的消息。幺舅怕影响我们过年,处理完后事才打来电话,也仅仅打给哥哥。
今年清明节,我们兄妹们跟舅舅一起去祭奠幺外爷。轻抚矮矮的无字碑,我确凿地感觉到外家的天空倒下了古铜色的风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