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粤北南雄市,是“中国黄烟之乡”,生产的烟叶占据广东省半壁江山。而父亲的嗜烟如命,恰好与“中国黄烟之乡”相吻合。每每看到有人抽烟,我就禁不住追忆起父亲来,烟雾缥缈中的父亲,虽沧桑弥漫,却神情淡定。
父亲离开我们一晃就是六年过去了。在天堂里安息的父亲,可是还依然生活在一吸一吐的悠闲自在中?
在我的记忆中,沉默的父亲不管有事无事,总是忘不掉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烟包,撮一小把家乡醇味十足的烟丝,迅速地卷成喇叭状,蘸上一些口水,再用手压实,然后“嗤”的一声划亮了火柴,“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于是,父亲所有沉默的心事和无言的烦恼,就随着袅袅升腾的烟雾飘散开去。
但是,母亲对于在家懒散的父亲絮絮叨叨的责怨并未随烟雾散去。她反反复复数落父亲的话语,像父亲嘴里吐出的烟雾弥漫在这个简陋的农家里。父亲依旧沉默着,不慌不忙地叼着烟卷,在暗黑的厨房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能帮上母亲一点什么忙。这时,母亲的声音更大了,但不是使唤父亲做什么,而是嫌他在走动中碍事,就大声地叫父亲出去,等做好了饭再叫孩子们去唤他。父亲像得到赦免令一般,脚步轻快地走出家门,向村里大榕树下的热闹处走去。父亲身影不在,但吐出的烟雾还弥漫在屋里,母亲的唠叨渐渐地停息下来。
走出家门的父亲,在村里的大榕树下,显得十分活跃。他又掏出烟包开始卷烟,这时村里的半大小伙子在父亲卷好烟时,殷勤地用打火机为他点燃了烟火,于是父亲就在缓缓吐出的一口一口的烟雾里,激情满怀地讲述着他年轻时作为一名国民党军人转战大江南北的传奇故事。那些喜好听战争故事的半大小伙子,围着父亲,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家人叫唤回去吃饭,还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这时,我却惊奇地发现,沉默的父亲原来也是满腹话语,他的脑子里装着多少故事呀!
回到家里的父亲依然沉默着。他大碗大碗地吃着母亲做的饭菜,饭后,倒上一碗白开水,喝上几口,又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包,熟练地卷烟、划火、抽吸,一副生活得有滋有味的样子。
其实,我也知道父亲也有许多心事和苦恼。在家里,因为母亲的唠叨,父亲几乎没有说话和表达的机会。他唯有不停地卷烟、抽烟,在吞吐之间让心事沉淀,让烦恼云散。
我不止一次地走向村庄的大榕树下去唤父亲回家吃饭。当父亲很投入地在讲述他多彩的人生故事时,我忘了叫他,与围在他旁边的人一起,静静地倾听父亲眉飞色舞的讲述。在他讲完故事后,面对心满意足的父亲,我突然感到,父亲的口才是多么的好!他讲述的故事像他抽烟的姿势一样优美,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久久萦绕心头。
2003年1月8日,父亲瞌然长睡。随我生活的母亲在父亲走后,变得像父亲一样沉默寡言。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已搬至城里的家的阳台上,默默地追忆往事,怀想与父亲共度生活的点点滴滴。许多日子,我发现母亲因为少说少讲,脑子和手脚也显得迟钝了许多。没有烟雾弥漫的岁月里,母亲真的愈发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