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和大舅家的关系一直很密切。两家有大物小事,总要拢在一起商量、一起张罗。大舅一家人是我们家最亲最亲的亲戚。
大舅蔡文栋是位硬汉,1·72米的个头,膀大腰圆、浓眉大眼,紫铜色脸庞、络腮胡,讲起话来声如洪钟,一个标准的高原彝家汉。上世纪六十年代,大舅在马关县八寨区当一个什么“头”,舅母在家务农。“文革”期间,“派性”斗争时,大舅被“对立”派揪斗,每天被对立派揪到八寨街、马白街等集镇戴高帽子游街。游街时,对立派总要大舅向毛主席请罪、向人民低头认罪。每当此时,大舅总是高昂着头说:我们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有哪样罪?“回报”的自然是一阵臭骂、一顿拳脚。随后,被几个大汉押回小黑房关起来。揪斗、游街一个多星期,对立派见大舅毫无“悔改、认罪”之意,便把他关押进马关县看守所“以观后效”.。但大舅认准死理不放:我没有罪,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有哪样罪?因此,他一直未低过头认过罪。而对立派也是打着“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旗号揪斗大舅他们的。那段时间,以前和大舅来往密切的人都不敢沾大舅的边了,害怕连累自己和家人。只有我父亲天不怕、地不怕,晓得大舅爱抽辣烟,便买了两三斤上好的辣烟拎着,从八寨坐车到马关看守所多次请求看守人员让他探望大舅,看守人员被我父亲的真情打动了,终于同意我父亲探望大舅。不久,“派性”斗争告一段落,大舅被“无罪”释放了。到八寨后,大舅一下车便直接跑到我家报喜,乐哈哈对我父亲说:二姐夫,我自由啦!你送我的辣烟真香,那烟是我抽过的最好的辣烟!我父亲见大舅平安归来,喜出望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父亲招呼大舅坐下后,到厨房炒了几个鸡蛋和两个小菜,炸了一盘花生米,倒了两杯包谷酒约大舅喝起来。饭桌上,大舅对我父亲说:二姐夫,谢谢你在那种情况下还敢去看我!父亲说:嗨,一家人咋说两家话,还提它整哪样?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来,喝酒。喝了口酒,大舅接着说:二姐夫,被关在看守所时,我就想好了,等出来后就跟你商量,我回篾厂坡头寨老家耕田种地、平平安安过日子算了。他们推举我干的那个农革军的“头”我不想干了。二姐夫,你看要得不?要得的话,明天早上我就写申请给区领导,请求辞职!我父亲喝了口酒,想了想,说:如今这世道乱得很,那个农革军的“头”也没哪样当法。家里有田有地,耕田种地,比那个“头”实在得多,我看要得。我想,祖平家舅母也会理解的,辞职就辞职,明天就写申请!到时候我送你回去,一是跟祖平家舅母说明一下情况,二是顺便到篾厂街去看看你二姐,这久篾厂也揪斗得厉害,你二姐当个小小的缝纫社主任也被揪斗了……酒足饭饱,事已敲定了:大舅辞职回家务农!
第二天晚上,大舅满面春风到我家告诉我父亲:二姐夫,区里批准我辞职了!随后,大舅抱起我,把我抛得老高,边让我冲高高天,边如释负重地嚷着:祖平,你大舅自由啦!我们自由啦!翌日清晨,大舅、父亲和我踏上山间小路,向篾厂方向走去。走到雾露者村时,天下起了毛毛雨,再往前走,山高坡陡,泥滑路烂。大舅看着我蹒跚的样子直好笑,对我说:祖平,照你这种走法,天黑也走不到篾厂,来,大舅背你!话音未落,他已将我一把拉过去背在背上朝前走去,翻过一坐坐大山,越过一个个沟坎,把二十多公里路甩到身后,一直背着我走到篾厂街。那年,我九岁,上小学二年级,我不会说哪样感激的话,只觉得大舅特别亲切、特别慈祥、特别疼爱我。直到如今,我好多次在梦里还梦见大舅背着我,冒着绵绵细雨艰难地行走在从八寨通往篾厂的山间小路上。他搂着我的那双宽大有力的手,是那样的温暖;他背负着我的脊梁,是那样的宽厚坚实。就连他身上散发出的汗味,我也觉得特别温馨。第二天早上,迎着朝阳,我父亲送大舅回到了坡头村。从此,大舅远离“派性”的纷争,回到原先自己熟稔的劳碌却恬静的田园生活环境之中。不久,我父亲也要求从八寨粮管所调到篾厂粮管所工作。
一晃,三年过去。九月,幸福的九月,我考起了初中,大舅的长子兴贵也同时考起,并和我同班,真是天公作美!那时,要吃点鸡、鸭、鱼、肉很不容易,每每我家准备做点猪肉、鸡肉等好吃的菜,我父母总要交代:放学时一定要约你兴贵老表一起来家里吃饭!那时,每个星期六放早放学后,下午及星期天不上课,我都要带上父母托关系想办法买来的几斤盐巴、两三斤香油,和兴贵一起回坡头寨去看望大舅、舅母。而我每次从大舅家回来时,他们总要让我带回几扇红塘和几斤花生米。暑、寒假期间,我有一半的时间总是在大舅家度过的。在紧张、快乐的三年初中学习时光里,我和兴贵相儒以沫、互相勉励、共同进步,初中毕业后,我们两个都考取了马关一中。继而,我考取了大学,兴贵考取了省重点中中专,毕业后又分配到同一县城工作关系一直情同手足,为我们两家的情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时光易逝,不知不觉间已是1996年,我和兴贵均已成家为父。大舅、舅母仍在坡头寨务农,我和他们见面的机会比以前少多了。可他们对我的那份情、那份牵挂丝毫未减,他们每次给兴贵带土特产时,总有我的一份,到县城来看望兴贵时,总要看望我。去年12月,这是一个揪心的时节,大舅走了,刚过花甲的大舅永远地走了,可恨的脑溢血夺去了他的生命!
劳碌了半个多世纪,未过着几天清闲日子、享着几天子孙福的大舅走了,永远地走了。比熊熊火塘还旺的好日子刚刚开始,盛世即将来临,您怎么就走了呢?不,您没走,您不是说等农闲时,叫兴贵和我领您和舅母,还有我父母一起去首都北京看看,去香港、澳门走走么?真的,您没走,我分明看见您正在逗孙子楠楠玩耍,分明感觉到您正背着我跋涉在从八寨通往篾厂的泥泞路上…… (共2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