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永远是我一直以来崇敬的一位亲人,从我幼小的心灵映像中,奶奶的形象、言语和行为深深的影响过我,在那个黄土高原褶皱的村庄里,奶奶的经历极具传奇色彩,她虽然总是一身粗布衣裳,但却整洁干练,头发有些花白,脸上有了岁月耕耘下的深痕,但掩饰不住奶奶曾经的美丽和优雅。一双曾在旧体制下时尚过的小脚,阻止了她人生本应奔跑前行的步伐,让她的人生轨迹起伏坎坷,充满甘苦,也埋藏下说不完的故事。如今想起来最为亲切的还是那个岁月里伴随奶奶日常生活的小泥茶炉子。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印有毛主席万岁)装上一些粗糙的茶叶,放在那个小炉子上熬,一遍,两遍,三遍----
通常第一遍和第二遍、第三遍的茶水奶奶喝,第四遍以后大多就有我的份了,我喝着尚有苦味的茶汤,心里依然很美---
小茶炉子是在么弄成的呢?回忆起来是蛮有趣的,奶奶那时候特别喜欢我,可能我太过听大人的话了,我那时还没上学呢,通常按奶奶的吩咐我用铁锹弄来干净的土少许,再从麦垛上撕下一小撮麦秸秆,用剪刀剪成碎末,再用锤子把它捣柔软了,撒在小土堆上,和土粒均匀的拌在一起,它起粘合牢固的作用,用手在土堆中间挖一个小坑,把水倒入,其实就是玩泥巴,和成一堆泥浆,粘稠状。然后,奶奶按照她心中的工程图纸捏就小茶炉子了,先做三个菱形的底座,再做三个圆形的顶座,中间当然是炉子的主要部分,几个相同的圆圈套在一起就可以了,最后别忘了要用铁丝做成炉子的格挡做挡灰用,以利于柴火充分的燃烧,还利于自然风的进入,当然这个技术活一般是我的哥哥来完成的,奶奶是一个细致的人,几个做好的零件经过组合连接,一个小茶炉子的雏形出来了,经过进一步处理后这个小玩意在她的手工雕琢下俨然就是一个工艺品,浑圆、小巧、优美。在奶奶的指挥下,我们大约一个上午就可以将这项工程完工,并交付使用。每当此时,别提有多开心了,仿佛经历了一场游戏之后的满足和欣喜一直包围着我。
奶奶的茶叶也有固定的来源,几个姑姑承担了茶叶的供应任务,有一个姑夫在外地工作,尽管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再难也没有断了奶奶这个基本“能源”的供给。后来父亲重新回到了教师队伍有了工资收入,也会定期给奶奶买茶叶了。至于烧茶水的柴火都是奶奶从园子里(窑洞上面有好多果树,经常有树枝掉落)自己捡拾;我的几个兄长下地回来也会自觉的带回一簇簇干树枝---
制作泥茶炉子的工程项目大约几个月会来一次,因为泥做的小茶炉子在火焰的不断烧烤下总有一天会炸裂,又难以复原,这时候奶奶就会对我说,孩子,让我们再来做一个炉子吧,你想想,这是多么美好的召唤啊,是一直盼望中的那个游戏情节,好像一直没有厌烦过。只是奶奶永远的离开我们后,这样的工程就自然的下马了。可是我从此有了喝茶的习惯,而且是很烫的那种,味道很重的那种,至于茶叶的好坏倒不是那么重要。只是我不用再去捏一个茶炉子了,在兰州的时候我买了一个小铝壶,放上茶叶在煤气炉子上熬,味道和奶奶的茶水有些相似,但已经找不到原汁原味了;到北京后又买了电茶壶,加了桂圆和大枣、葡萄干和冰糖后,更不一样了,没有苦涩醇厚的味道了---
至于奶奶为什么每天要去熬茶喝呢!妈妈告诉过我,奶奶随爷爷在1935年前后转战南北,胃病闹得很厉害,当时在国民党的上层大多有吸食鸦片治疗疾病的嗜好,大概奶奶也没有例外,也许她也会在胃病折磨的时候也抽上两口,缓解病痛,过着闲暇舒适军官夫人的日子。而从南京回乡后的她断了鸦片的来源,就只有熬苦茶来代替了,后来也就渐渐形成了习惯。
文革中,这位国民党官员的夫人怎能躲过大批判和大清理的一劫呢,无数个残酷的日子里,我看到我的奶奶也是大义凛然的,她仿佛样板戏里的女英雄一般,和自己的对手过招,从没有怯懦和恐惧,因为在她的旗下有儿子,女儿和孙子孙女们也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她自然要坚强,要给孩子们一种精神的引领和思想光辉的照耀。好在村支书曾经给我们家里做过工,奶奶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人家干一天的活,她能给两天的报酬,即使不干活,她也要在年关,节气时候不忘给人家接济,往往都是雪中送炭的结果。村支书是要饭来到村子里来的,村里有人欺负过他们一家子是外来户,但奶奶从来都是关照他们,总给必要的帮助。文革中这位支书也确实给了我们最现实的回报,只要他在场的批判会从来没有捆绑过奶奶,她一个小脚老太太在台上坚持站立,我常常看到台下身旁的妈妈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然而等我们陪奶奶回家后,奶奶依然爽朗的笑着,小茶炉子上又升腾起蓝色的火焰,滚烫的茶水冒起热气,那些和老太太要好的老人们又一次聚在一起,喝着她的茶水,听她讲述过往的故事,苦难的日子里奶奶活的那样真切,那样美好。
岁月蹉跎,奶奶一天天老了,仿佛时间也老了。拨乱反正开始后,随着政治气候的清明,一个秋雨连绵的早晨,一位地委派下来的干部当着全村村民,叫起奶奶的大名,说:“老太太,你“反革命”帽子给你摘了,给你平反”。奶奶的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淌下来,她领着我们回到那个清贫的窑洞里,静静的烧起她的小茶炉子,茶水仿佛噙满了时光的冰露,喝下去,就像一杯烈酒一样,一个苦水般的时代翻阅了过去。1985年,我毕业分配到兰州一家工厂工作,奶奶患上肠癌有一段时间了,那年春节回家见到她还是那样的慈祥和爽朗,围着奶奶的小茶炉子,品味我第一次用工资给奶奶买的还算不错的茶叶,别提奶奶有多高兴了,逢人就说:“我的孙子从省城给我带回好茶叶了,抽空来喝茶吧”。春节过后我给奶奶放下20元钱,让她留着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后来还托人几次给她捎茶叶回去,我知道奶奶并不在乎那些茶叶的品质有多好,她欣慰的是身在外地的孙子有这样一种牵挂和爱戴而已。后来奶奶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当地医院没法医治就孑然而去。接到消息,我那时候年轻啊,没想到这么一个坚韧的 老人如何一下子就没了,这是平生印象中遇到的第一桩至亲离去,感觉天旋地转的,奶奶从我的世界里悄然离去,带走了太多的东西,我怎么也不能平静。从此精神的藤蔓上打上一个结,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总也缓不过劲来。
在我的思想里,奶奶的智慧因子和灵魂茶汤也许永久的驻留下来了,她给我太多的营养,我的心灵里总是供奉那个泥巴捏成的小茶炉子,它就是奶奶的遗产,我因此而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