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清明,不禁又让我想起了已故多年的父亲。
父亲兄妹六人,弟兄排行老二。大伯5岁那年,为了躲避土匪,被爷爷送到舅爹家,一直养到15岁才送回来。大姑、二姑嫁人早。三伯、四伯在外念书。生活的担子全压到了父亲的身上。听俺娘说,父亲12岁就开始扶起犁梢把。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忙。我能记事起,父亲留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湿漉漉的。春天里,砍倒细长的柳树做成弓网子,卖给生产队以换取我们兄弟三人的书学费。夏天忙清了农活,便背起粪箕,顶着毒日,跑遍河埂、滩头,刨枸桤根,晒干,挑去县城的医药公司卖。猪糠快没了,赶忙撑起小船下河捞水草。遇上暴雨天气,就早早爬起,披簑戴笠,扛网背篓,消失在风雨里。中午回来,鱼篓里总是满满的。吃不了,腌一些,剩下的,父亲就让我拎着个柳条编的小篮子全村挨家挨户地送,直把我的小腿肚跑得酸酸的,坐在地上不想爬起来。秋季收种刚结束,气不透一口,又背着粪箕,四下采摘野胡萝卜种子、枸桤子、车前籽等。家里柴草不足,扁担一扛,就和人一起去30里外的洪泽湖砍草。蜡条树落光了叶子,开始编筐、编篮子,不分昼夜地编。我经常一觉醒来,屋里的灯还亮着。第二天天不亮,和大姐草草地吃点饭,跑十几里土路赶集卖筐卖篮子。有时侯遇上雨天或者囊市(货多不好卖),根本卖不了几个。傍晚回来,脚底板磨出了好多血泡,人饿得头晕眼花,生胡萝卜一口气能啃下半筐头。冬天,要是不上河堤,锹一扛,给自家的老池塘掉个底。要么就又背起粪箕,家前屋后捡杂肥。或者拿起斧头和锸锨刨树根。手掌上裂开的血口,象婴儿的小嘴,缝都缝不合。做赤脚医生的三婶常对三伯说:“你瞧二哥多能干,天天忙,想着点子苦钱。你就知道干完活回家抽旱烟,看那无用的陈书。”俺娘说:“他除了瞎忙外,还能做什么啊。”娘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笑容。
终年的辛苦,也助长了他的坏脾气。全家六、七张嘴,我们上着学,眼看着猪仔似地一天天长大,娘的哮喘病三天两日地发作,亲戚朋友、庄客们的礼钱是一定要出的……家里分的田不多,大部分又是旱田,而每年夏秋两季上缴的公粮一粒都不会少。剩下的粮食,扣除下一年的种子与肥料,再还一部分账,就只够全家勉强填饱肚子的。家里一年只能喂两头200来斤的肥猪,再养几只够买油盐酱醋下蛋的母鸡和鸭子。此外,再也没有更多的收入贴补家里。三伯、四伯家先后盖上了红瓦房,大伯家还买了一台崭新的手扶机,而我们却依然住着缝缝补补的草房子。父亲使出浑身解数,也难改贫困的家境。农活干累了,回到家,经常拉着个脸,一句话也没有。有东西摆得不顺眼就骂。娘一说,他就急,还多次动手打过娘,但娘从来都不还手,只暗下里低低地哭。父亲最爱吃的菜是辣椒炒鸡蛋。父亲最爱吃的饭是面条里放一小勺熟猪油,然后加点切碎的红辣椒,吃得满脸是汗。
也有特别高兴的时候。冬天早上天冷,兄弟姊妹聚在一块踢毽子。父亲一看见就来了精神,象个孩子一样加入进来。毽子在他的两只脚上舞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让人眼花缭乱……我的手拍得生疼。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没有了威严的父亲,原来是如此的可爱!想必他的童年也和我们一样精彩吧!
父亲为我们定下许多不成文的家规。吃饭不要遛门子,不要靠在墙上。喝稀粥不要转着碗喝。不然的话,就是乞丐行为。我有几次喝稀粥因为没长记性,头上便招来一阵筷子的脆响。盘子里捡菜,只能捡自己面前的。有客人来,要先拿凳子给人做,然后倒茶。小孩子只有在客人走后才可以上桌子。这是礼数问题。小孩子打花牌,拍洋画,弹玻璃球,诸如此类。父亲认为,这都是没出息的表现。我曾背着父亲,偷偷翻他的口袋,买了许多彩色的玻璃球,被父亲发现,一顿暴打,玻璃球也被铁榔头砸得粉身碎骨。
父亲是在一个特别炎热的夏天正午,去给一片高粱田打农药中毒的。父亲说,打农药应该在正午打最好。露水干了,害虫暴露在日头里,沾上药水立即会死。他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拎着一瓶1605(剧毒农药)就走,却再也没能走回来…… 娘哭得死去活来。
秋天,高粱成熟了。娘忙碌了几昼夜之后,长睡不醒。姐姐说,她梦见父亲犁田回来,要俺娘快点给他炒一盘辣椒和鸡蛋,下一碗放上熟猪油的辣面条。在县城读高中的大哥背着被子回了家,重新扶起了犁梢把。几年后,他把家里的犁梢把变成了手扶机,七漏八淌的草房子变成了红瓦房,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家乡,做了教师。二哥成了家。退休在家哄孙子的三婶说:“老二哥老二嫂没那个命啊,要是晚死几年也能享两年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