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在一九八六那个美丽的春天生下了我。那是一个炊烟缠绕的早晨。许多年以后,当我一次又一次注视着田地里的稻子慢慢发芽、慢慢抽穗、而后慢慢扬花,当我明白这一个艰难的生长过程后,我终于明白了初次分娩那种疼痛对一个20岁水质一般的女人来说,是怎么一种刻骨铭心。自此以后,我始终怀有对生命的诗意的遥想。母亲坦荡的胸怀里,藏有我摇曳的诗行。
母亲出生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她没有正正经经上过学,少女时代也未曾有过美好的梦想。可她不幸嫁到了一个贫困的家庭,幸运或者不幸地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潮。为了生计,她不得不和父亲一样赶在黑夜的前头,诚惶诚恐地走出了村庄,走进了陌生的城市。
父母亲离开村庄的时候我只有一岁多。我四岁时便被母亲接进了城市,一直到我八岁。八岁以后,我一直在乡下上学,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十几年的光阴里,母亲留给了我一个空旷而又寂寥的鸟巢。那些年,我也只有在寒暑假才能见得到母亲。岁月静静地流逝,我和母亲都成为了地道的守望者。
此刻,当我坐在书桌前拾掇关于母亲的文字时,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竟觉得我和母亲是陌生的。但每一次想起母亲,便又有一种源于乡村的信念把记忆撑得高高的,轻轻的,淡淡的,像白云裹着炊烟,难舍难分。
母亲在家中排行最小,最得外婆喜欢。母亲嫁给父亲,外婆本是反对的,可拗不过母亲,便也勉强答应了。母亲生下我不久后,父亲便离开了我们,去了广州。那段日子,对于年轻的母亲来说,可谓地狱。
母亲带着我,在家中是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的。又因为男人不在家中,母亲活得更加卑微。强悍的奶奶经常无缘无故欺凌母亲,打骂那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饭也不给吃,更有甚者,连家门也不给进。每当母亲跟我讲起这一段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悄悄落泪。对于此,我也是深有体会。我读小学的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晚上我总要偷偷摸摸跑去别人家里看电视。有时候回来晚了,奶奶便把门锁上。每一次我都要在门外喊上一两个小时,奶奶才肯开门。遇上冬天,一个人坐在冷清的街巷,听冷风猛烈地撞击竹门,心中的惨淡,已经和年龄无关。有好几次,我的心中突然冒出了轻生的念头。可想而知,当年母亲在门外渡过了无数个夜晚,心意阑珊,月光也黯淡。
可母亲毕竟是一个大气的女子。我长大后曾无数次听母亲讲述年轻的故事,她未曾埋怨过奶奶一句。她只是感叹,感叹嫁给了一个老实、孝顺的男人。
那些年月,母亲虽然得不到家人的关怀和祝福,可面对着困顿的家境,一种厚实的情怀便不由自主地从大地凝视的双眸中悠然滑落。母亲是一个朴素的农家女子,她的身上沾满土末和草碎,泪水滚烫平静地从双颊滑落,最终也归于大地。
母亲是善良的。她的天真,始终敌不过真实的贫穷,敌不过奶奶的苦苦哀求。就像母亲所回忆的,为了这个家,她一次又一次地走上那条长长的河岸,走上几里路,冷漠地淌过那条静寂的小溪,去找外婆借粮食。三五斤米,几块煮熟的番薯,年轻的母亲始终羞于这样不争气的勾当。每一次她背着我往回走,外婆总会相送一两里路,说一些话,成为了母亲剩下的三五里路摇曳的哭泣声。
许多年以后,我曾独自沿着那条长长的河岸去找外婆。河岸两边一排排树木中间,三五只鸟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啼叫着,像是时光和岁月在啼叫。一些特殊的情景便从一场细雨开始,湿漉漉地笼罩在生命的街道。我想起了母亲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眼眸中隐藏着的土地柔软的气息。
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命形式,母亲注定是一个勤劳的女子,即使到了城市,她身上依旧表现出了农家女子的气派。
母亲初到广州的时候,是和父亲一起在工地里干一些粗重的体力活。年轻的母亲并没有好使的身榜子,干起活来相当费力,而且工分也比不上男人们。可母亲却很勤劳。二弟没出生时,她经常带着我去工地上捡一些铁条、水泥袋之类的东西,卖点钱帮补一家三口的家用。二弟出生后,母亲辛苦了很多,也更加勤劳了。那些日子,晚上她经常和父亲到河里去抓田螺,第二天一大早便背着二弟,牵着我走几里路去菜市场卖田螺。
到了后来,母亲开始在工地上做饭,手上掌管着几十口人的伙食。母亲每天在阴冷潮湿的矮房中忙忙碌碌,那些盈溢在空气中的黑色的油烟颗粒长年累月下来,渐渐结成了一段黑暗的日子,沉溺,沦丧,远去。
1996年的夏天,我带着两个弟弟踏上了开往广州的汽车。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忐忑不安的路途。当时我才小学三年级。那天傍晚到了广州,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在汽车站见到了父亲,我们三兄弟早已湿透了。回到工地时,母亲正在张罗着晚饭,昏黄的灯光搅碎了母亲的脸庞。她回过头看到了我们,那种忧伤和疼痛的眼神,竟有日月穿梭的沧桑与憔悴,一种悲凉的情愫像雨夜一般顿时打湿了我的心。
到了我中考那一年,父母亲都已经没在工地上做了。母亲开始张罗自家的生意。生意不大,但足以令人安心。我看得出母亲开朗了很多,自信了很多。只是每每刮风下雨的时候,母亲身上的疼痛便像阳光下岁月橱窗中的灰尘,无所遁形。
母亲大半辈子不曾说过一句伤人的话,她是仁慈的,温柔的,水质一般的女人。虽然这样并不能换来奶奶早年的关怀和尊重,可她对于奶奶,却一直毕恭毕敬,丝毫没有半点冒犯。可她也有刚性的时候,那便是对子女无尽的爱。
我是在镇上读的初中,到了初三,要到县城里去参加中考。读书人赶考除了书还是书。可那时候家里连一个像样的袋子都没有。我便打电话给了母亲,当时奶奶在旁。母亲以为奶奶没钱,只好叫我随便找了几个塑料袋子装书,到了县城,再找亲戚借钱去买一个。后来,母亲知晓了当天有个欠我父亲钱的乡亲来还过钱,钱就兜在奶奶身上,母亲生了大气。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又认真地跟几个叔叔讲了。这一回,奶奶受到了父亲和叔叔们的责怪。活了大半辈子的母亲,也因有了一个好读书的儿子而挣回了点勇气。
童年和少年时虽然没有得到多少母亲贴心的爱护,到如今,母亲也怯于我的年龄和十几年的学涯,不再对我严加教诲,可我却真切地从她身上学到了一份坚实的品质,学得了从容处事的态度,学到了农家子弟的那份气派。
人生路上,渐行渐远,我一生也走不出这个伟大的名字——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