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朱玉清比我大四岁,是大爷的第二个儿子。
大爷是村支书,还是村里唯一一辆拖拉机的司机。我爹是大爷的三弟,平头老百姓。清子哥是“高干子弟”,比我见得多、懂得多,我很喜欢跟他一起玩。童年记忆中的弹弓、粘知了的面筋、抓麻雀的面箩,都与清子哥有关系。小时候以为只要弹弓不装“子弹”就伤不了人,我跟清子哥比划着你打我一“绷”,我打你一“绷”。后来我直接把弹弓把儿靠在他嘴前边,使劲把皮筋往后拉,然后松了手……很显然,大我四岁的他也没想过没子弹的弹弓也能伤人,捂着肿眼泡哭着就跑了。三天后一次捉迷藏,他趁我不注意猛地跳出来把我吓哭了,宣布与我的“伤眼大仇”一笔勾销。
清子哥一直到小学五年级学习都不错,直到被班主任安排跟村长的公子哥做同桌。村长的小少爷除了好事不干什么都干,带坏了可塑性很强的清子哥,把他以前用在学习上的那股劲儿都拉到调皮捣蛋上了。班主任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我大爷仗着自己村支书的身份,强占了他家半亩地。事实证明,文化人的眼光更远,清子哥虽然将七将八考上初中,可没过半学期,死活不想再上了。我大爷断了班主任一年的收成,后来又把那半亩地还给他了;班主任却断了我大爷几十年的希望,没个补救。
大爷喜欢搞一言堂,想把自己的小情人弄到大队当妇女主任,说完“你们要不同意,我就不当支书了”就捋袖子回家了。本以为很快就会有人来请他,结果没有。三十多年没人去请。他算自动离职,没几天就有新人顶上了。
清子哥十五岁那年,与大爷一起去了市里私营的合金钢厂。活儿很累。清子哥经常喝醉,喝醉了就说他还没成年,却要受这份罪。酒让诗人文思如泉涌,却叫粗人清子哥摔断一条腿,还因此丢了工作。粗略一算,三年下来挣的钱比进厂前交的赞助费多几百块。
刚刚成年、叛逆心很强的清子哥与他腿里的钢板一起参加了流氓团伙,干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大爷大娘管不了他,就由他去。这期间我一直在城里求学,很少见到他。有时候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还想,清子哥会不会突然就从路边沟里冒出来呢?
我读研究生的那一年,清子哥要结婚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嫂子是我初中同学,原来坐在我前边的,得理不饶人,我还当着众同学的面说过她肯定嫁不出去。“报应”来得真快,人家不仅嫁出去了,还点名要我去“抱鸡”。“抱鸡”是我们家乡的传统,迎娶时男女双方各出一个小男孩,男方小孩抱公鸡,女方小孩抱母鸡,迎亲队伍相遇时交换。我们这边小一辈的全是侄女,没男孩,比清子哥小的弟弟就我一个,只能由我上了。23岁的“抱鸡童”还没人家女方9岁的小男孩“抱”得好,换鸡时大棉袄上蹭了摊鸡屎。
结婚后,清子哥还是不务正业,小嫂子倒是一门心思过日子,给人当过保姆,做过油漆工,像男人一样在工地出大力,放了工还急火火地回家给男人做饭。小嫂子当然知道清子哥干什么事,可她管不了。有天晚上,小嫂子做好饭等清子哥回家吃,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到村头去迎,被人拉到沟里强奸了。清子哥回来后,把他用过的所有凶器,两把刀,一根钢筋,一根铁链子都翻了出来。小嫂子哭着说求你了,算了。清子哥甩开小嫂子的手,出去了。两小时后,他回来了,说我把那些东西埋地里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日子不是好过的。跟着不少工头干活,可钱不好要,拖死你。有天下小雨,清子哥也想歇一天,收拾一下猪圈。他跑到大爷家(分家后不住一起),问大爷借水靴,说想出粪。大爷正在跟牌友打牌,说没有。清子哥看见靴子就在墙头上,可他啥也没说,调头走了,骑上自行车去跟临村的工头要钱。谁也不知道他讨工钱后是否要先买双靴子,因为他永远没机会了。路上,一辆大客车拐弯时没看见他,撞上了……
官司打了一年多,拿到八万块。
小嫂子改嫁了,带走了孩子,因为大爷大娘不想要这个累赘。小侄女喊爷爷喊破了嗓子,人家只当没听见。
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当初那半亩地,清子哥的人生轨迹又会是怎样的?没人能告诉我。我觉得只有小时候打哭他的那一弹弓才是最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