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一生是在泪水和汗水中度过的,她一辈子没有唱过歌。年近不惑的我因为兴趣所致,听过太多太多的歌,有激昂高亢的,有委婉抒情的;有经典名曲,也有民间小调,唯独没有听过母亲的歌声。在我的心里,母亲的歌声应该是天底下最真实最美丽的声音,可母亲的早逝,让我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成了我心底深处一个永远的无法释怀的遗憾和痛楚。
母亲没上过学,是个文盲,也不会唱歌。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很喜欢听歌,更想唱歌。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每年夏季的夜晚,忙碌了一天的庄稼人吃过晚饭,总爱手摇蒲扇,三五成群地到村头的大石桥上乘凉。大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拉着家常,我们这群孩子们则喜欢用扇子去追逐那些飞舞的荧火虫,奔跑着、跳跃着,唱着“大麦秸,小麦秸,荧火虫家来吃晚饭”的童谣。大人们谈着谈着,时间一长,就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东西了,便有人自告奋勇地表演一段节目:刘爹爹喜欢亮开嗓门来上一段淮剧;看过一些古书的徐爷爷则摆开龙门阵讲上一段“隋唐演义”或“封神榜”之类的评书;二伯父参加过抗美援朝,推拗不过时也能唱上一段“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邻居张阿姨曾在戏班子里唱过青衣,声音清亮,字正腔圆,是“纳凉晚会”上最受欢迎的主角,她的节目总能赢得一阵阵快活无比的掌声和喝彩。母亲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大爱说话,每当有人唱歌的时候,她的神情很专注,很陶醉,一动不动地坐着听。母亲最喜欢听一首流传很广的地方小曲《孟姜女送寒衣》,邻居张阿姨这段悲悲戚戚、哀怨缠绵的歌声常使夏夜星光下的母亲听得泪流满面。
有一年,农村里正放映着电影《刘三姐》。影片中刘三姐那清亮圆润、千转百回的山歌确实太美了,我百听不厌,在连赶了几场露天电影后也能断断续续地唱上几句。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母亲在门前空地上栽菜,我帮着拿菜秧子,不由自主地唱起了电影《刘三姐》里对歌的某一段,母亲一脸的惊喜和兴奋,很羡慕地听我唱,也许是她被优美的旋律感染了,等我唱完了,她很认真地小声对我说:“小双子(我的乳名),你教我唱好吗?”被母亲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了,扭扭捏捏地不肯再唱,母亲为了鼓励我,悄悄说:“你把我教会了,我给你一角钱买糖吃!”可我还是红着脸跑开了……
母亲虽然不懂音乐,却很爱听歌,也很想唱歌,更支持我们唱歌。那时候,每当学校里组织歌咏比赛,母亲总是竭力鼓励我参加,偶尔得个奖,母亲就像过节日似的要高兴好几天,碰到邻居的大妈大婶总要炫耀一番。
我中学毕业后,学校的音乐老师说我音色不错,乐感很好,说不定是块唱歌的料,想推荐我找一个专业老师辅导,并试着把这个想法告诉我母亲。没想到,母亲一口同意了,并拿出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一百多块钱送我到市某专业文艺团体举办的培训班学习。这一百多块钱在当时的农村几乎是一个家庭几年的收入啊!第二年,我要到南京艺术学院参加专业复考,母亲又拿出五十元钱给我作路费,全是一些零钱凑起来的,最大面值不超过五元,厚厚的一大沓,我从母亲期待的目光中接过这沓钱时,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后来,我们姊妹几个相继长大成人。我工作几年以后成了家,次年妻子给我生了个女儿,母亲到家里帮着照料。有一天晚上,妻子轻轻拍着怀里的宝宝,随口哼起了《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声音柔柔的、甜甜的,充满了初为人母的幸福和温情。我看见一旁头发花白的母亲听得很认真、很投入,始终洋溢着慈祥、和蔼和满足的笑容,我一阵感动,上前对母亲说:“妈,您也给宝宝唱个歌吧……”沉浸在歌声中的母亲猛地一惊,一阵慌乱和窘迫后,连忙把话题岔开。
母亲离开我们已近十年了,母亲一辈子都没唱过歌,她为儿女耗尽了心血之后,像一枚秋叶静静地飘落了……如今的我终于懂得:母亲的一生分明就是一首无言的歌,她一生虽然没有唱过歌,但她一生每时每刻都是在默默的歌唱中燃烧自己……
泪眼朦胧中,我的耳畔恍惚有一种从未听过而又如此熟悉的歌声在回荡,隐隐约约而又真真切切,让我如此的感动和心伤。哦,那不是母亲来自天堂的歌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