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多年,可她的目光却永远地镌刻在我的心上。
文革期间,父亲因“政治问题”靠边站后,工资便被停发了,全家的陷入了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窘境。为了维持生活,母亲带着年幼的大妹妹天天去市郊农村收破布。收回来的破布先用水洗干净,然后一针一针地拼成大块,再卖给供销社做机械抹布。破布是四角钱一斤,拼成大块后能卖八角。有时母亲和妹妹一天能收20 多斤,能赚十来元钱,这在当时简直是个天文数目。
母亲和妹妹天不亮就带着干粮出发,直到摸黑才回来,一天要走上百里的路。过度的疲劳使母亲进屋就倒在炕上,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我看到她每次背着重重一大包破布进屋时,眼里总是充满了喜悦的目光。
后来收破布的人越来越多。郊区收不到了,她就带着妹妹去县里的农村收。农村收完了,她又带着妹妹去三岔子、白河一带大山沟里收……一年下来,本来瘦弱的母亲更瘦了,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只剩下了那炯炯的目光。
多少年过去,一次全家团聚时,母亲把五个孙子和外孙子叫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布包,把包里五百元钱分给五个孙子和外孙。面对孙子和外孙兴高采烈的样子,母亲笑着说:“这是我收破布那暂攒的钱,你们别乱花,留着上学用。”母亲说话时目光里充满了快乐。此时,我和大妹妹却不由地转过身去,偷偷抹去眼角上的泪花,因为,我们又似乎看到当年母亲那深深凹陷的眼睛。
1968年11月8日,是我下乡出发的日子。在这之前,母亲知道17岁的儿子就要离开她到农村去,整天默默不语,经常愣着神,用一种忧虑、牵挂、无奈的目光看着我。为了不让母亲过于伤心,我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不断向母亲讲下乡的好处:即能得到锻炼,又能挣钱,还能吃到大米饭。儿子怎能骗过母亲的眼睛,幼稚的安慰给母亲带来的除了一丝苍凉的苦笑,就是一声声长吁短叹。临行时,天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母亲没有到集中点送我,而是站在屋头的台阶上目视着我离去。雪越下越大,走出几十步远妈妈那瘦弱的身影就模糊不清了,可我感觉到,母亲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我,呵护着我。
1969年12月15日,正在农村接受再教育的我意外地被批准入伍。当我穿着军装步行50多里从集体户赶回家时,全家都惊呆了。母亲像不认识她的儿子一样,用一种多年不曾见到的目光打量着我。那目光充满了喜悦、希望、寄托。望着、望着,母亲那饱含沧桑的双眸流下了热泪。母亲虽然一生没有参加工作,可她读过书,明了事理,她知道,这身军装不仅仅改变了儿子的命运,也说明父亲的“问题”一定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全家再也不用带着政治枷锁做人了。那天夜里天格外的冷,可小屋里却春意盎然,喜气洋洋,我和母亲兴奋的没有一点睡意,直到后半夜两点多钟我才不知不觉睡着了。当我从梦中醒时,发现母亲仍然守在我的身旁,还在用慈祥的目光抚视着我。月光穿过玻璃,折射在母亲的额头鬓发上——额头已经皱纹深深,鬓发已经银丝缕缕。我的心不由地一酸,眼泪顺着眼角流下。那一刻,我似乎突然长大了,感觉到一名长子的责任,决心努力做出成绩来,不辜负母亲的期待,不让她失望。
接着,我复员了;参加了工作;结了婚;有了女儿……在这生命的过程中,母亲的目光一直陪伴、注视着我完成这每一个程序。在我痛苦时,母亲的目光成了阳光;在我失落时,母亲的目光成了大树;在我跋涉时,母亲的目光成了清泉;在我快乐时,母亲的目光变成了火焰……
母亲越来越老了。目光也渐渐失去往日的光泽。特别母亲晚年因患脑血栓,失语不能说话,与母亲的交流只有目光了,在母亲的每个眼神里,我默默地读着……
母亲的目光终未能送我太远,终于闭上了眼睛。可是,母亲的目光,像那不灭的恒星,永远在我心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