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从睡梦中醒来,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最近他染上了风寒,因为他还不习惯半夜起来给自己盖被子的那个女人的离去。他拿起床头的水轻啜一口,发现大脑倏然清醒。穿上鞋,缓缓的出门。
他住在海边,推开窗子即可看到潮涨潮落。自打他有记忆以来他就与父母住在这里,他们相继离去后他终于有机会走出去。在外面纷扰的世界中他认识了她,一个热爱大海的自由女孩,她不顾家中财大气粗的父母阻扰,和这个海的儿子来到这里,生下一堆让他们操劳了一生的孩子。直到孩子们长大先后涌入城中,才有了一段清净的时光。当他们正准备开始计划享受幸福生活,她却永远的离去了。
只剩他一人孤单的活着。
他蹒跚的在沙滩上前进,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他出去时当过兵,参加过战争,左腿受了伤。至今仍未痊愈,阴雨天左膝会一阵阵钻心的疼。但他依旧长年住在这邻海的小屋中。尽管城中的孩子再三邀请,几十年来他却从未离开此处一步。
老人路过码头边,冷清海面只有远方几艘家庭式渔船亮着少许让人温暖的橙黄色灯光。他忽然回忆起他小的时候,海面上有许许多多类似的渔船。他喜欢眺望远方,看着海上的船归来或再次离开。心情不好时会衣服一甩便跃入海中,仿佛海可以帮他洗净心中的闷意和烦躁。那情景,仿佛就是昨天,似乎不过是回首眺望的时间,自己已变得白发稀疏。
哦,还有她。
也是这片海,不过那是他认识她之后的时候。那个黄昏,他们并肩相偎,十指紧扣。眺望远方。她讲着读过的一个个真实而浪漫的爱情故事。她说想和他去希腊的爱情海,在海里让他教她游泳。或者是法国的普罗旺斯,那里有四季散发着芬香的熏衣草。
他并不知道她所说的地方,尽管如此,他依旧向往。因为那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那个黄昏,他在这海边第一次吻她。
而此时此刻。他无一遗漏的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几分湿润的眉睫,她嘴唇上扬的弧度,她深邃而又清湛的双眸,甚至是她极力掩饰的咳嗽与她重复唱的《最浪漫的事》。
几十年后的今日这个头发灰白稀疏的老男人才发现那个黄昏的可爱之处。而他知道,那已成为回忆。那个女人也已经不存在于他的生命。
海依旧澎湃,幽静的深夜里只有它寂寞的打出一朵朵浪花。它如同他和她的挚友,见证了他们从相识,到相爱,到他的孩子的诞生,到她的离去。
她去世之前,他一直守在她身旁,只有他们两人。他的一生仿佛也一直凝结在那几分钟。她和他说,她死后不要埋葬,她要火化后撒入海中。他默默的点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她再次开口说,我有点困了,想睡一觉。
在她熟睡后,他终于泪流而下。
大海,它是知道的吧。它一直无言地见证了他们生命中的幸福和悲郁。它知道他一直深深地后悔没有在年轻时攒够钱带她去想去的地方;它也知道她一直患有严重的风湿,季风一开始吹她就会钻心的痛;它知道他没有告诉过她他为了她怀孕时吃的更营养甚至到远海去捕捉价格昂贵的鱼种,险些丧命;它也知道她经常在深夜里因为思念父母而独自跑到海边哭泣。
当然海知道,这些,他们都再也没有机会告知彼此了。
又一个寂寞之夜。
老人在海边醒来时,天空刚刚现出几丝鱼肚白。浪花还在恒久不变的翻腾。而在嘈杂的浪声中他仿佛听到混杂着海的那边传来的她的声音,她十八岁时的声音,明朗干净而清新。他有些楞住了,但随后即知是她在呼唤他。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如同年轻时一般,甩开衣服,敏捷而迅速的跃入海中,嘴角挂着笑容,朝着看不见的彼岸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