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奶奶疼大孙,妈妈疼老根。”这句话一点不假。我们兄妹四个,奶奶在世时最疼的是我。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三年了,可是她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总是在我的眼前浮现——是那样的清晰,历历在目……
奶奶的肩膀
奶奶的肩膀很窄。
小时候,也不知咋养成总爱骑奶奶肩膀的习惯。听母亲说,我小时候总爱哭,可只要一骑在奶奶的肩膀上就不哭了。于是,奶奶整天把我驼在她的肩膀上,我是骑着奶奶的肩膀长大的。
那时,我哪里知道奶奶的肩膀上有多重。
母亲刚生下我就因患骨结核而瘫痪在炕上。脾气暴躁的爷爷双腿长满了永不愈合的浓疮。那时父亲在外工作,伺候母亲和爷爷,拉扯我长大的担子全落在奶奶一个人肩上。真难以想象,奶奶那窄小的肩膀是怎样担起这么沉重的份量!
我清楚地记得,奶奶每次上山砍柴总是带着我。下山时,先是把一堆柴捆好,再用绳子在柴禾上系两道绳套,跪着将双臂伸进绳套里,然后把我轻轻托起放在脖颈上。当我骑稳了她的肩头后,奶奶才抓住树枝,吃力地背起柴禾,托起我,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走去……
1958年春天,家乡遭到了大旱,一连几十天没下一滴雨。我亲眼看到,身为妇女主任的奶奶虽然是五十岁的人了,却和年轻的小伙子、大姑娘一样肩挑着水桶,往返于水塘与田地之间抗旱。奶奶的肩膀压的红肿,皮脱了一层又一层。看到此景,病在炕上的爷爷便破口大骂,什么“臭显!”“活该”之类滔滔不绝……此时,奶奶总是默默无声,忙着做她那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活。
有一次,我看见奶奶偷偷地把热毛巾敷在她那红肿的肩头上,我问奶奶:“疼吗?”奶奶小声说:“不疼。”当我伸出小手准备摸摸奶奶的肩头时,奶奶却说啥也不让。
我深深感到,奶奶的肩膀虽然很窄,却无比坚硬,无比强大。就像一棵饱经风霜、抵风档雨的大树。靠着她,你到啥时候都会感到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直到我长到一米八八的大个子时,仍然经常将头依偎在奶奶的肩膀上。
奶奶的小脚
奶奶的脚是“三寸金莲”。
我人生的第一次跋涉是跟着奶奶的脚步完成的。
1961年,父亲调到兴华乡(现叫兴林),奶奶、母亲带领我们弟妹仍然留在大泉源老家。那时正闹饥荒,刚满9岁的我饿的皮包骨头,走起路来直打恍。署假里,我天天嚷嚷着去找父亲,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填饱肚子,那管是一顿也好。母亲开始说啥也不同意,因为她听父亲说兴华那地方很偏远,从城里到那有100多里路不通车,一个小孩子怎么走。可驾不住我天天嚷闹,最后商量由奶奶带我去找父亲。出发时,母亲给我们做了够五天吃的两合面窝窝头(玉米面和榆树皮面),乐得我直蹦高。
我和奶奶乘汽车来到通化市城里时,天色已晚,就来到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条木椅上过夜,准备歇一夜第二天再走。谁知一觉醒来,我和奶奶路上吃的干粮袋不见了,急得奶奶直跺脚。傻了眼的我望着奶奶尖尖的小脚怯气地问:“奶奶,那么远的路咱们还是回去吧。”奶奶说:“眼是懒汉,脚是好汉。路走一步少一步,只要不停地走,就没有走不到的地方!”
由于脚小不堪重负,奶奶每走一步身子总是一颠一颠的。她的步伐虽然不大,却坚实而有力量。我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开始在奶奶的牵引下,觉得路边的景色很好玩,蹦蹦达达的到不觉得累。可是走着走着,那双比奶奶大不了多少的脚有些发沉,而且越来越重,每走一步都感到阵阵酸痛。我真想坐下来不走了,可每当此刻,奶奶那铿锵的脚步,就像古战场上催人勇往直前的鼓点不停地激励着我。就像逆水行舟的木浆,一划一划地给予了我前进的动力。我终于在坚持走完了一步后,又坚持迈开了下一步,没有停下来。就这样,在沿途热心老乡的帮助下,我与奶奶没有被饿倒,经过两天半的跋涉,终于用“三寸金莲”和一双稚嫩的小脚量完了100多里的路程。
从那天起,奶奶的小脚便深深地印在我心中。它使我在漫长的人生路途中,没有因遥远与坎坷而彷徨、徘徊;没有因高山与丛荆而却步。红卫兵时,我曾用双脚走到北京。当兵野营拉练时,我在曾在昼夜兼程中背起了战友的枪支……
一位诗人说,人能走多远,这话不要问双脚而要问志向。这话是对的。不信,请看看奶奶那双小脚,听听奶奶的那渐渐远去了的脚步声……
奶奶的眼神
小时候,根本不注意奶奶的眼神。后来长大了,虽然注意起奶奶的眼神,却有很多读不懂。直到今日,每当回忆起奶奶那些难忘的眼神时,才渐渐品味出她的含意,不由泪湿衣襟……
当兵离家不到一年,奶奶不顾肝硬化和心脏病的巨痛和危险,独自一人到部队来看我。连队首长对年迈多病的奶奶格外照顾,不仅安排奶奶住在食宿条件较好的招待所,还请卫生院的医生给奶奶看病。那时,我刚由师球队下到炊事班,每天除了做饭,整天热衷于写报道。在连队一到晚9点就息灯,写作时间很少。借在招待所陪奶奶之机,我就抓紧时间写作,有时一直写到后半夜两点多钟。无论多晚,奶奶总是陪着我,有时病痛发作,她就用枕头一声不响地顶着肝部,汗珠渗满她的额头,可她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我写着。当我停下笔对奶奶说:“奶奶,您先躺下休息吧。”奶奶总是微笑着:“奶奶不困,我要看着你写。”我仔细望着奶奶,奶奶的眼神里充满了亮光,看不出一点痛苦。不懂事的我又坐了下来,重新拿起了笔……
后来听妈妈说,奶奶从部队回来之后逢人就讲她的大孙子在部队如何如何地用功写字……
奶奶,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时的眼神充满了对孙子的期望,充满了自豪。因为,你虽然不知道你孙子写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写的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可在你的眼里,你的孙子是一个能写字的人,一定会有出息。
1973年,得知奶奶病重,我便请了假回来看望奶奶。每月只有6元钱津贴的我,下了火车兜里只剩下五元钱。在火车站的商店里,我用仅有的五元钱给奶奶买了两个平时最爱吃的山楂罐头。在奶奶的小屋,奶奶把两个罐头摆放在紧靠身傍的窗台上,总是不停地用眼睛细细地瞅着。望着奶奶的眼神,我急忙下地拿来菜刀,准备打开罐头,可奶奶说啥也不让,总是说,我现在不想吃,啥时想吃再打开。
回到部队不久奶奶便去世了。在临终前,她让母亲打开山楂罐头,可仅仅吃了两口便闭上了眼睛……
后来听妹妹说,我走后,奶奶整天看着那两个罐头。乡下的亲戚来探望奶奶时, 奶奶总是高兴的告诉每个人:“这罐头是我大孙子给我买的。”
奶奶,我现在终于读懂了你望着罐头时的眼神,那眼神充满了让我至今想起来就要流泪的满足,和您那颗不放过任何炫耀孙子机会的良苦用心。
奶奶走了。可奶奶的肩膀仍然在支撑着我担当着我应该担当的责任;奶奶的脚步声已远,可仍然激励着我疾步人生路;奶奶的眼神我虽然再无法目睹,可仍然时刻伴随和抚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