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生活在另一个家。这是我生命记忆里对奶奶的第一印象。
父亲三岁丧父后,恪守妇道的奶奶在那个年代却因为生活的重负在寡居了近十年后不得不改嫁。这是发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事情。奶奶虽然有了另一个家,但是对于我的父亲的关爱却没有因为再成家而减少半分。
从我记事起,我就爱跟着父亲去奶奶的家。虽然奶奶的那个家也是在农村,但我却觉得她的家更好玩:奶奶的家的后面是一个果园,夏天和秋天里那满园的苹果和梨儿像满天的风筝一样,摇曳出一个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的风景的孩子内心的狂野。长我十岁的叔叔最爱带着我去秋田的地里捉蝈蝈。奶奶家的蝈蝈笼子不知是出自心灵手机的大姑之手,还是出自二姑的设计。那有窗有门的笼子精致细密,我觉得只有伟大的设计师才能想象出来这么完美的小物品。外出之前,不用奶奶叮嘱,叔叔和姑姑他们都把我照看得非常好。小时候,喜欢待在奶奶家的另一个原因除了好玩就是因为有书看。我六七岁时,大姑和叔叔正好上着学,那花花绿绿的课本上,一个个漂亮的图片吸引了我。虽然我那时还不识字,但我觉得单是看那些图片也是一种极好的享受。
去奶奶家时,到家门口,只有把“奶奶”这个词一喊出口,在家里忙碌的奶奶就一路小跑着忙不迭地出来迎接我们,嘴里喊着:“我的孩,我的娇,你可来了——”其实,每次在奶奶家呆的时间都不太长,主要是因为父母不放心我,怕我下水。另外一点,小时的我,在哪里都住不惯,像串门样,常走动还行。奶奶家里,每次去都会给我新感受。我喜欢姑姑们待我的热情,也喜欢那个被我称为爷爷的小老头的和善;春天里,叔叔领着我去田野里玩耍;夏天,我们在果园里追逐媳闹,一个个难得的欢快场面是小时的我幸福的园地;春节时,更有奶奶强塞给我的压岁钱。小时候,大家的日子虽然都不富裕,但是亲情却异常的浓厚,氛围是如此的融洽,感觉又是别样的甜美。
母亲是纺织的好手。每年秋后家里都要响起吱吱哑哑的机杼声。奶奶就和母亲合作进行织布。有时,奶奶带着长我一岁的小姑来我家呆上几天,因为奶奶要和母亲一块染线和安装织布机。在村里,我的辈份低,左邻右舍几乎都是我的爷爷奶奶辈份的。记得奶奶来探望我们时,刚走到村口就常有邻居传话到我家:“孩他娘,你婆婆来了。”我一溜烟地去迎接奶奶。这时,也有邻居对我说:“孩,这才是你的亲奶奶。”
记得,幼年时的月儿很圆很亮,月亮里的吴刚和白兔总是离我们很近很近。我和小姑手牵着手,唱着现在清晰如左的儿歌:“炸,炸果果,腰里掖个糖果果,翻身过来……”。奶奶和我们全爱没有任何的隔阂之感,有时我还真得不明白:奶奶是我的,她为什么还要回那个家呢?姑姑和叔叔与我们亲如一家,人家的叔叔和姑姑能生活在一起,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住在一起呢?
姑姑和叔叔相继成家。我从中学、大学及至参加工作,越来越忙碌的生活中,以至于我也很少有机会与奶奶谋面。农村不再纺纱织布,奶奶和姑姑也很少来我们家。岁月的流逝,生活的变迁,似乎感情也变得不那样单纯。父亲碍于面子,也不愿过多地去奶奶家。但是奶奶却不介意,一如既往地疼爱着我们。
2005年春节前夕,我刚从外地赶回来,母亲把奶奶得病的消息告诉我。这一记如重锤样的打击让我彻夜难眠。我和父亲去探望奶奶,被瞒着病情的奶奶特别高兴。但是我看见奶奶时,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那就是她可能不久就要离我而去了,想到此,泪就想往下流。病了已三个多月的奶奶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岁月的沟痕在七十多岁的老人的额头上显得更深了------奶奶留我们吃饭,但是心情悲哀的我执意要走。奶奶的眼里显出异常的暗淡。我现在想来,或许我的执拗伤了奶奶的心啊,我真后悔那一次该和奶奶多待一会儿。
春节之后,回到北京工作的我从外地向奶奶打了一个电话,我安慰她照顾好自己。电话里的奶奶听到我的声音显得非常的兴奋,尽管我知道,奶奶那时已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好久了。三个月后,当我再次准备打电话询问奶奶的病情时,父亲来电话说奶奶已经过世。
我心灵的大厦轰然倒塌。奶奶,是我家和叔叔家的纽带。没有了奶奶,哺育我童年光阴的记忆也会在渐去渐远中黯然失色;没有了奶奶,我和叔叔还有姑姑家的联系还能一切如昨吗?奶奶多年前曾对我的父亲说:“我走(去世)前,把四块银元给你们(父亲、叔叔和两个姑姑)每人一块。”多年以后,当我以为奶奶已经淡忘了这件事情的时候,父亲竟捧出了奶奶在弥留之际交给他的银元。想起此事,我潸然泪下。
奶奶是黄土地上一位普通的妇女,但是却以宽广的胸襟哺育了那渐渐远她而去的亲情。情亦悠悠,爱亦浓浓,扪心自问,我当羞赧。谨以此文献给天国里的奶奶,愿她在天堂里能享受清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