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爷爷慈祥的遗照,总会想起他老人家。爷爷去世时没见着我,听妈妈说,他在临终时几次问起我。当时我远在三百多里外的市里读高中,听到这个消息后还的确掉了些眼泪,这倒并非仅仅因为爷爷疼爱我,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忽地就不见了。那段时间,我一直被某种古怪的情绪困扰着,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大约是没有“惯看秋月春风”的缘故吧。后来是一场大雪将我灰暗的心境洗刷干净,随之天空也分外明朗,人的脸在雪光的映照下,灼灼生辉。
回到家里,我习惯性地走进旧院(爷爷生前在这里居住)。那是冬日的黄昏,爷爷生前住过的小屋门窗紧锁,檐头黯淡,西风残照里感觉冷却多时。我不由得难过,有关爷爷的往事,在眼前不断地浮现:
在我很小的时候,夏天的晚餐一般都是馍馍稀饭就咸菜,并且是在院子里铺两张麻袋坐到上面吃,爷爷从地里回来就冲着我笑,我跑上去抱着爷爷要好吃的,并搜爷爷的口袋,结果什么也搜不到,爷爷却魔术般地变出一根极嫩极鲜的黄瓜来,咧着嘴笑,大而黄的牙露出来。还有初秋里爷爷总要晒小麦、选麦种,爷爷做得特别认真仔细,哪怕一粒小麦也不让掉到地上;选累了,爷爷抬起头、眯着眼睛、呲着牙向天望去,北方的阳光温暖而遥远,仿佛往日的飞鸟,往日射来的箭。还有,年老的爷爷从冬天的荒野里背着干柴一路蹒跚走来,脸膛在夕阳里红红的;爷爷放下柴禾进屋在炉子前烤火,烟草味、干柴味、泥土味渐渐飘散开来。再有,在奶奶刚刚被埋葬的第二天,我起得早早地跑到爷爷的屋子里,看见爷爷坐在炕沿儿上,正把半碗面条推到一边,眼泪居然漱漱地流了下来;此刻,屋里摆设依旧却黯淡无光。爷爷年事愈高,我也上了高中,便再也没有人陪爷爷睡了。我记得,在我寒假回去时,爷爷很是沉默寡言,每回从新院吃罢饭向旧院——自己的屋子——走去时,总是背着手,晃着头,背影逐渐消失,再不回来……
这就是我的爷爷?我又不相信了,不相信爷爷已经去世。
妈妈告诉我爷爷是在灶台前烧火时忽然感觉自己不对劲,之后的两天里几度昏迷不醒,两天后就与世长辞了。听了此话,容易让人想起爷爷的生平。爷爷出生在一九二一年,十来岁时和家人一起逃荒来到了内蒙西部河套平原上,一直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小时侯的爷爷放过牛羊、放过猪,见识过地主的嘴脸,知道做长工的苦衷。年轻时候的爷爷当过国民党的兵,并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死里逃生。“文化大革命”时居然被批斗,那时家里一贫如洗,根本不是什么富农,大约就是因为当过国民党的兵。年老时,奶奶疾病缠身,卧床六年不起,自然爷爷要在身旁伺候;奶奶去世后,爷爷又活了五年,五年里一直孤苦伶仃。这就是爷爷平凡而惨淡的一生。
过完年,我又返回学校。稀里糊涂一年就过去了。其间很少想起往事,也没有发生过让人记忆犹新的事。寒假时,我回到了家。我又一次走进旧院,我被眼前的变化惊呆了。那是个冬日的午后。
庭院前很大的晒谷场已变成耕地,院墙因为年久,坍的坍,断的断,当年辛辛苦苦用木榔头打成的胶土墙,现在被风吹得尘干并滚落,最高处也只到膝盖,完全没有了墙的意味。去年回来看到的小屋,现在墙皮剥落,窗户破烂,鸟雀不时飞进飞出,屋子早已没有人烟气息。从前光洁可亲的小庭院,现在却长满了枯败细密的狗尾草——连墙脚和屋檐上都长了,小风中瑟缩着,仿佛是这行将毁掉的家园的祭奠品。一个人刚刚咽气并不代表他离开人世,只有当他住过的房子、生活过的院子连同往事一并消失时,他才算真正离去了。那是比死亡更悲哀的事。
以后几年,院子又被改做羊圈、草圈,房子是一年比一年破(当地风俗,老人生前住过的房子三年内不准拆除,最好是任其自然毁坏),最后终于房片落下,土坯墙倒塌,完全失去了房子的模样。至此,爷爷离开了我。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和我的相处不多,多数也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我记得,每年农历五月,是小麦最需要浇灌的时节,人们都期盼着天能下一场大雨,所以每遇到天雨要来时,爷爷便让我跑到院子里喊:“老天爷,请下雨,收下麦麦贡献你。”于是我冲到院子里向苍天一遍又一遍喊着——爷爷跪坐在窗前的炕上看着我,笑着——直到大风散尽,豆大的雨点打遍我的全身。春寒料峭时,爷爷像是给我讲,又像是自言自语,“春打六九头”,“春风吹破琉璃瓦”,有时还唱他的“断山头调”(或者是山曲吧):“经久划拳恩嗳咿嗨吆,大发财呀(那么)咿儿磬……”暑假里我和爷爷到刚刚收割完麦子的麦茬地里放羊,爷爷坐在畦梁上,我坐在长满果实被称做“酸溜溜”的荆棘类植物的小土丘上。我多数情况下会唱歌或构思小诗,爷爷却总是沉默不语。我不知道爷爷寂寞不,反正我那时的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冬天的时候,间或有喜鹊在院子的老树枝头上鸣叫,爷爷说有亲戚要来,我就耐心地等,怀着激动的心情,结果有时真的有人来,还给我带来好吃的糖果。五六岁时,有人戏我说要杀爷爷,我气愤坏了,每天早上看到她从远处走来下地去时,就爬上通往房顶的土台阶冲着她骂,之后是撒腿就跑。
爷爷心肠好,为人谦和,好多年老的人都来找爷爷聊天。我喜欢和爷爷呆在一起,总觉得很自由,而且他几乎没有向我发过火。他是大人,有多少大人没有给小孩发过火呢?爷爷在村里最终博得了“老好人”的称号。
爷爷看不惯浪费,即使掉到地上的饭菜,爷爷也会拾起来,用嘴象征性地吹一吹,然后就吃掉了。我多次给爷爷说别吃了,爷爷只是笑,不答应也不反对,下次还是继续拾起来吃。大约爷爷是被饿怕了。
爷爷似乎没有刻意回避什么,可能他认为该来的总要来吧。有一年夏夜发洪水,河槽里的水有一丈多深,村子里都冲进了洪水。父亲和哥哥忙着挡洪水,爷爷却坐在屋子里一直没有出来。洪水终于没有跑进院子,但顺着房子后面的马路流走了,房子的后墙跟被洪水淘着了,那是没有办法阻挡的。我们都劝爷爷到新院里住吧,爷爷那夜却倔强得很,硬是没有,一个人在旧屋子里睡了,并让我们赶快走。外面还是风雨交加。我当时真的有说不出的难过,觉得大自然中真的有不可理喻的无情。第二天,洪水退去了,房子并没有倒塌,爷爷依旧和平常一样平静。
其实,在爷爷去世前几个月,有一晚我梦到爷爷去世了,房子和院子静得出奇,没有唢呐的哭号,没有搭灵棚,除了我再没有别人。可是过了一会儿爷爷却从用土坯砌成的麦仓里钻出来了。真的是爷爷,依然穿着他那藏蓝色的中山装。我感到真高兴,真是虚惊一场呵。
就是那年冬天爷爷老去了。
之后的几年里,几乎每年冬天我都要和哥哥连同父亲到爷爷的坟前给爷爷上坟。河套平原的冬天,大地寂寞,四野尘黄;而远处的山峦却轮廓分明,天则蓝若秋水,深恐一泻而下。我们由北向南按着嫡系坟丘一个一个给烧纸,跟着父亲称呼埋在地下的人,有的也不叫什么直接给烧纸。有时,不免要推想所葬者的模样,这时一种淡淡的忧伤从我心中涌起,不可名状。我想起了帕斯卡尔的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
怀念一个人往往要怀念自己所经历过的事,其实这种感受首先是由自己发出的,是属于自己的,并非别人。所以怀念爷爷就如同怀念我孩提时的时光,如同怀念家园。
大约是前年冬天吧,中央电视台第七套节目播出了一个系列片,主题是关于农耕文明的。节目组采访了好多从农村出来的作家,让他们畅谈儿时在农村的生活,有几位作家谈到农耕文明已经衰落,取而代之的将是城市文明。我看了节目后一时感到很难过。我是从农村长大的孩子,就像生长在田垄上的野草花,很难想象悬浮在都市上空的尘埃的光怪陆离,也无法弄明白他们的小忧和小患,因为我生长的质地是野地,从小,春风和夏雨就告诉我要开花结果,凋谢时再埋下种子。
所以,我常常要怀念爷爷,怀念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