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小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个小书店,借阅连环画和出租大书。哪本厚看哪本。租大书不用押金,留下学生手册就行。
店主姓白,40多岁,笑嘻嘻的,他的衣服永远一尘不染。小书店也比别处的干净。我个子小,看书又快,不久他便能喊出我的名儿来。并给我些钱,说遇有新出的连环画,求我帮他买了。我买的书很中他的意,于是老白极信任我。为防偷书,别人选书要把书包交店主保存的,而我可以随身背着。
我家生活贫困,父亲从厂工会拿回一些连环画,逼我放学后到马路上出摊,看一本1—2分钱,赚得少,经常挨骂,更要命的是书被偷了不少,惊惶中我灵机一动,偷老白的。
策划了几个夜晚后,我先帮老白买了几本新书。他很欢喜,说:“你拣书看吧。”我一边挑书,偷眼看老白,他正低头算帐,我抓起一本书塞入书包。
这一次得手,可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就这样,我大约偷了他20本书,最后到底出了事。
那天中午放学,我又偷了他一本《水淹七军》,然后坐在长条凳上,可书包盖没捂严,被邻座一个读者发现抽了出来。我登时魂飞天外,头低着不敢再抬。老白过来接去书,用它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说:“这小子!”
我忘了是怎么逃出小书店的。我想,完了,老白若是找到学校,再让我父亲知道……
度日如年中,我捱过了一个星期。
这天,同班的葛东文把我的学生手册还给我,道:“你掉在老白那儿的,他让你看书去呢。”原来葛东文也去租书,老白原谅了我……
老白!
夜里我哭过几次。我太对不起老白,他是那样信任我,可我……我应该向这好人认个错。但又没那份勇气。
过了些日子,一天上课间操,全校学生站好队,突然口号声大作:“打倒右派白天佑!”回头一望,呵,我看见了老白!他衣衫肮脏,长发遮眼,正扛着扫帚匆匆逃过,同学们兜里的粉笔头、沙袋、滑石片,如雨点似的飞向他!
说是老白反党反毛主席!
我不信。那个人多好!我突然有了勇气,想去看看他,承认偷书的错,求他宽恕。我还要告诉他,我坚信他是好人,那天呼口号的唯独没有我!
可小书店已贴了封条。老白到哪去了呢?我有空就去书店附近徘徊,我不信见不着他!
然而,到底没见到老白。
寒假过去,开学。同学们纷纷传说:“那个右派白天佑,从四楼上跳下来,脑浆子溅得老远!”
这怎么会?我问老师,老师板起面孔:“好好学习,你打听这干啥?”
老白不可能死,那么慈祥宽容的人。他家住一楼,不是四楼,我常这样想。我坚信白大伯仍活在人间。白大伯,我那句道歉的话,憋在心里50多年,哪一天向您诉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