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梦见了日思夜想的父亲,又梦见了情萦魂绕的老屋。梦中的父亲一身泥水却满脸笑容,梦中的老屋日渐破旧却高大巍峨。
老屋是父亲所建。父亲一辈子盖过无数次屋,老屋是他建的最后一幢房子,也是他一辈子盖的最好的一幢房子。
公元一九七八年,中国在经历了一次彻底的变革之后,历史又前进了。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看好。记得这年春节吃年夜饭时,七十四岁,已经小中风两次的父亲喝了两杯酒,特别兴奋的对我和全家说:“明年盖瓦房!”
盖瓦房,这在父亲的心里,是谋划多少年的宏图大业啊!清朝咸丰年间,我们陈家在当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户。瓦房砖舍,一片辉煌。文革破“四旧”时,父亲让我少那个年间的分家单,单是骡子、马、牛这些大牲畜,我们这一支就分了二十多头;拉庄稼的牛车就分了三辆。家前屋后出土的断瓦残砖,青石板及那带有花纹的大青砖足可以说明昔日家道的辉煌与昌盛。民国处年的一场大火,家道彻底败落。早我祖父这一代,已无立锥之地了。无法生活,只好带着家小去要饭雇工,租大户的地种。父亲七岁时,祖父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全家到了无法生活的地步。是奶奶带着父亲,后来是父亲带着全家支撑着,挣扎着,终于熬到了解放。
小时候,我经常看见父亲首着一堆堆地里挖出的碎砖断瓦发呆,望着家中低矮的草屋发呆。父亲想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少年的心和高天远地连在一起,和车水马龙的城市连在一起。从未想到和贫瘠的土地、低矮的茅屋连在一起。后来,渐渐的大了,看到父亲拼命地干农活,编篮子,连白加夜。然后,把编好的篮子、筐、粪箕等挑到街上去卖,拼命的积攒钱。路再远,人再累,肚再饿,他都舍不得买点东西吃。有一次赶集回来,竟又累又饿昏倒在路边。是像邻把他送回了家。我知道,父亲的心和房子连在一起。
我结婚的头天晚上,父亲手里拿着一迭钱,对我说:“父亲对不起你,本来想盖间新房子给你成亲的,现在盖不起了。这点钱,你买点结婚的东西吧。”一脸凄楚,一脸内疚。父亲是属于那种不善言谈,不善表达情感甚至有点木纳的农民,我知道,他说这话时心里有多苦!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被父亲心中那强烈的责任心震撼了。我知道,父亲心里想着什么。我没有要父亲的钱。第二天,我带着父亲向邻村新娘子借的红灯芯绒外套,穿着带补丁的蓝卡其裤子,用自行车把妻子接回了家。
父亲在心里酝酿近乎一辈子的大业就要付诸实施了,他能不高兴吗!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清楚的记得当时父亲孩子般欢笑的眉眼,额头上熠熠闪耀的光波,以及眼眶里隐隐约约的泪影。
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在那个百花盛开,万物复苏的春天,我家的瓦房在老宅上破土动工了!父亲拄着棍,迈着不怎么灵活的脚步,时而搬砖,时而提瓦,忙里忙外,一身泥,一身水。脸上堆满了笑,话也多了起来。上梁那天,我写对联时,父亲一`定要我写“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我感到这对联又老又俗,想换别的,但父亲怎么也不答应,固执的非要我写这付对联帖上。
我家是周围十里八村第一个盖瓦房的人家。新房落成后,父亲一改一生节俭的习惯,破例地接受了乡邻们的贺喜,一次竟办了二十七桌!喝酒时,父亲蹒跚着到这桌敬酒,到那桌道谢,高兴得象个孩子。送走了客人后,父亲拄着拐杖,在我搀扶下,绕着新盖的大瓦房,转了一圈又一圈,象是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眼中蕴泪,口中喃喃,对我,也象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好了,我死可以睡大瓦房了!”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赶忙调转头,擦去眼中涌出的泪。
一年后的又一个春天,父亲走完了自己七十五年的人生之路。我在大瓦房里为父亲设了灵堂。夜里,我独自伏在父亲的身边,看着父亲头前油灯里那如豆的灯火,想起了父亲一生经历的苦难、挣扎和奋斗,想起了父亲的向往、追求与执着,泪,潸然而下。父亲用他九死而不悔的奋斗精神为自己的人生划了一个完满的句号。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又过了几年,我离开了老家,全家搬进了县城。老屋空在那里。每隔一段时间,我总是回去一次,看看老屋。看着它,就象看到了久别的父亲。有时,我还在老屋里住上一夜,夜深人静时,和父亲说说话,陪陪父亲。每当家里过得不顺时,或者在生活上,工作上遇到了困难,我总会想起父亲,想起他坚忍不拔,卓然不群的奋斗精神。于是,我觉得,我不能苟活在这个世上,我应该创造,应该努力。父亲,和那伟岸挺拔的老屋,成了我人生的一个标尺。
又想起老屋了,这不,又梦见了它!明天,一定要回老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