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世纪60年代末的事了。
那时候,我在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一个镇里读初中。那是5月上旬的一个上午,第一节课上完之后,老师当着好几个同学的面,对我说——你父亲从单位打电话来学校,说你在县城居住的一位伯娘就要离开人世了!我听后心里一惊,脸色也随之变白了。老师见我如此,又说,是你伯娘,你可以去奔丧,也可以不去的!我立即回答老师:我一定要回去的!老师,我向您请假了。老师见我已流出了泪水,有些诧异,忙说,去罢,去罢!
我亲生的父亲在给学校的电话中说的“伯娘”,其实是我亲生的母亲。父亲之所以如此说谎,心中是有愧的,但却是为了我好。我9岁时,父母离婚,那时,我有个18岁的哥,有个6岁的妹。那个年代,人们普遍认为离婚不光彩,特别是儿女已大者,更易被人非议。父亲为娶新欢(而这新欢又非良人)而抛弃原配,遭到人们普遍的指责,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儿女们也因此受到牵连,要随父亲分居,要承受风言冷语,心灵创伤也不小,日子也不好过。在这方面,父亲面对的,我不想说了,那是“罪有应得”。我想说说我自己。在我读小学的岁月里,我的同学们对我家的变故了如指掌,他们中的一部分,在与我相处时,稍有不快,便向我抛过来这样的话:
“你爸真有本事,有两个老婆!大婆小婆那个更好?回去问问你爸,再来告诉我们!”
“我们都比不上你呀,我们才有一个妈,你却有两个!你真幸福!”
“哎呀,大家快来看,他的一只脚趾跑出鞋外来了!他爸拣了双破鞋,他也……。哈哈……”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每一次,我都会哑口无言,然后就在他人的嘲笑声中逃之夭夭,逃到某个阴暗无人的角落里去流泪。
如此这般,这种成人意识和童趣意味并存的戏谑,竟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演越烈,使我难以承受。我的少年时期,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十分灰暗,是在同龄人的无知的奚落和有意无意的疏远中度过的。久而久之,我便不喜欢与人接近了。
人言可畏——这句话看来永远不会过时。饱受别人指责的父亲,当然也知道了我被同龄人取笑贬低的事。于是,他日思夜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换个生存环境了。我14岁那年,父亲终于把他的家迁到了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上。这回,父亲未雨绸缪,封锁消息,不让别人知道我们家在县城的变故。也许是父亲的这个“功夫”到家了的缘故罢,我转学到这个小镇的一所中学后,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竞也没有一个老师或学生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在离我三十多公里的县城里痛苦地生活着,竞然没有任何同龄人在我面前揭穿我的家底,使我那曾经受伤的心得到了休整。
然而,一些老师和同学还是注意到了我在得知“伯娘”离世后的表现,我的行为触动了他们的神经——因为两天之后,当我奔丧完毕回到教室时,有老师和同学看着我,说道:
“你和你伯娘的感情看来很深呵!这点,我们恐怕都不如你了!”
我怔怔地望着老师和同学,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却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