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楼宪先生辞世已经整整十二年了。此时此刻,坐在桌前,回想楼老慈祥的面容,追思楼老温馨的话语,缅怀楼老的精神和风范,身居春寒料峭的北京,我心戚戚,我泪潸潸。
楼宪又名尹庚(1906—1997年)浙江义乌人,三十年代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他编辑的《天马丛书》与《现实文学》杂志上,鲁迅出版了《门外文谈》,发表了《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答托洛茨基派的信》等重要文章。此外他还从事翻译和著作,被鲁迅先生视为“有希望的青年作家”。楼宪先生是饮誉海内外的“义乌七君子”之一(其他六人为陈望道、吴晗、冯雪峰、艾青、何家槐和王西彦)。新中国成立后,他任中央军委外国语文学院教研室主任。1954年,转业至河套行政区文教处工作。从1955年起,先后被打为“胡风分子”、“后革命分子”等,被捕两次,坐牢三年,劳教三年,讨乞五年。1979年3月,中共临河县委作出了《关于对楼宪同志错划右派的决定》,将其罪名全部推翻,予以彻底平反。至此,一个多年被遗弃被埋没的人,大罹大难的“出土文物”(肖军语),终于重见光明。
……眼看滴水已成冰/又下雪一场……帽破衣烂/鞋大脚小/……春风抚面/红日高照……当我和肖梅、高平等几个弟子,为先生抄写平反材料,并把楼老身陷囹圄、蒙冤含屈的年代所著的这些旧体白话诗词,打印装订成《新社会主义农村墙头诗》的集子后,我不由得感慨万端,思绪难平:尹庚老先生/年已愈七旬/文章做得好/品格数上乘/帽子高过山/脚步照生风/我看人生事/依他最精神。
真的,我能够与楼老相识相知并尊其为师,恰似一位文学前辈所言的那样,实是“三生有幸,福份匪浅”了。
1979年春天,经朋友介绍,我前往巴盟中医院拜访了正在住院疗养的楼老。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楼老正在校对他的回忆录《刀丛中的编辑生活》。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眼睛不大但却炯炯有神,个子不高然而神采奕奕,加之红润的脸庞,爽朗的笑语,不同凡响的举止和风度,使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历经风雨磨难的70多岁的老人;虽然,留着近半尺长的银须,着一身白色布衣。楼老思路清晰、敏捷,且很健谈,而每言又均恰到好处,丝毫不失分寸。当我告辞出来,推开医院的小门,禁不住又回头望了眼相送的老人,但见他站在过道里,正面带微笑,频频地向我挥手。毫不夸张地说,即使再无以后的频繁往来,仅先生那一刻平易近人、可亲可敬的形象,也足以令我今生今世铭记在心了。
打那以后,我这个酷爱文学的青工,便隔三差五带着自己的习作,请楼老点拨、斧正。楼老也总是连声道好,以后就一手持放大镜,一手拿红监铅,认真地审阅、修改。更叫人肃然起敬、难以忘怀的是,我们相识还不到半个月,先生就在肖梅的搀扶下,由巴盟宾馆步行至厂里来看我,并赠我文学评论家胡采的《从生活到艺术》一书。
1980年,是科学的春天,也是文艺的春天,也就是那一年,在有关部门的照顾、安排下,楼老终于返回并定居北京。1994年底,我到北京一家杂志社参加研讨会,会议结束后,我便急匆匆地赶往团结湖,推开了先生的家门。
那天中午,楼老见到我也很高兴,故尔讲了许多的话。他先是跟我打听巴盟的经济发展情况,接着又询问起他的老同事、老朋友及我的生活。末了,一再嘱咐我:“搞创作很难,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想先生也该休息一会儿了,便站起身来,上前扶住老人,要他保重身体。然后,不顾楼老的再三挽留,眼含热泪,一步一回头地朝楼下走去……
1995年元旦,我收到了楼老寄来的贺年片。也许是这张贺卡给我带来了运气吧,拙作相继在一些报刊发表。楼老得知后,让居住在临河的小女儿满红,专门跟我要了样本。说心里话,往后那段日子,我一直很想知道楼老对它们的看法,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北京的相聚,竟是我们所见的最后一面。
1997的3月18日上午,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楼老与世长辞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我先是一怔,旋及眼里噙满了泪水。
楼老,我所钦佩的师长,我所敬仰的先生,你的音容和笑貌,你的风范和精神,将永远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