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夜是静谧的。一挨天黑,就有种无形的神秘笼罩着。年少的我,常常在天将黑未黑时,被差遣去叫劳作未归的爷爷回家吃饭。走出了小镇,远离了人声和犬吠,夜幕,铺天盖地将光亮滋滋吸了去,恐惧,就如蛇一般盘踞了我幼小的心。在灰蒙蒙有些飘渺的夜路上,我一边走,一边不由得对着黑魅魅的山坡凄声大喊:
爷爷——回家吃饭喽——
远远地,山脊上就会现出移动的黑影。
爷爷和老水牛慢慢地摸下层层梯田的山坡,穿过树林,趟过溪滩。看失魂落魄的我坐在路边,爷爷总是慈爱地放下肩上的锄把和挂着的草料,把我抱到牛背上,笑着说:有什么好怕的,月亮在头上看着你哪。
我抬头一看,果然。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挂在深邃莫测的苍穹中,笑眯眯地向我眨着眼睛。当我们走杂崎岖的坡路上,它静静地照着与我们同行;当我们停在毛栗树下,它耐心得守侯在树梢上等着;当我们走回家门后,它就从黑漆漆的屋檐外,向我们的天井倾洒着皎洁而温馨的光辉。
从此,我便也喜欢上我们走月亮也走的傍晚,唤远山上晚作的爷爷回家。爷爷不是一个农民,他是一个闲不住的退休工人。其实,他是大可不必参与农田的劳作和牲畜的看养的。但他说自己是土地的命。集体时不给记工分,他就义务帮着看管牛群,分田到户之后,他要求父亲参与竟标,合伙买下集体的一头牛来。父亲的农田无须他操心,他总是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一样如一个标准的农人,去耕耘、锄草,且收工更晚。有星月的夜晚,他常常牵了牛到河里洗澡,亦或坐在水边,听对岸稻田里蛙声起伏,任河中的碎月照映他迷离的双眼。或者就呆在前山玉米地,吸根纸烟,听玉米自由自在愉悦地抽穗。童年是最容易被感染的,微风拂过,那些夜虫的呢喃,静态的果实和动态的枝干,都会随星月一起,纷纷根植入我充满泥土芳香的梦境。
也不知是如何的默契,祖孙俩对月夜都钟情起来。爷爷喜欢在漂着星月的河里濯足后,听我讲各色的见闻和幼稚的困惑,也喜欢与我讲些与月亮有关的神话典故或者农事。他常用朴素的语言,三言两语,把一些做人的道理讲给我听,只是从来不讲及他自己。爷爷其实对过去是很可叙述的,他早年丧妻,一把屎一把尿把父亲拉址大后就一直独身。父亲时运不济,三年困难时期,响应国家号召从快毕业的水利专科学校弃学,回家支农,从此就把自己一辈子捆在了山村的土地上。看到多子女的父亲一直忙碌着辛苦,爷爷总是默默的把每月的退休工资都用于接济我们,供孙子们缴费读书,补贴儿子一家的家用。而他自己的晚年却是潦草的,破旧的衣衫,粗糙的饭食,负重的劳作,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比一般困窘的农人还苛刻……
对于爷爷,我们一直心存感恩。
月走日转,光阴似箭,一转眼,我也长大了,在外参加了工作。初夏出差的途中,突然接到辗转传来得噩耗,我的心似忽地被挖去一块,空空荡荡的,无所依傍。千里匆匆归程,已是几日后的晚上,还是未赶上送爷爷上路。爷爷已在炎阳高照的午后被送走。次日拂晓,随父亲一道,到山上坟前给爷爷烧纸钱。四周一片漆黑,魅魅怪怪的,夜虫,叫声凄厉。抬头,硬是不见天穹中的星月。归村,路过树林,趟过溪滩,夜行的路上,只有默默的父子两人。我的心里,充满了自疚、悲伤和失落。对于爷爷,我一直想用自己的工资亲手为爷爷买一套新衣,一瓶好酒,然后看着他穿着新衣,抿着老酒,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可是,由于我的种种事因拖延,竟一下子没有了这样的机会,无以回报。对于夜,似水流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已消失原来的敬畏神秘,可月亮,那个我也走它也走的月亮,为什么没在送爷爷入土的那个当夜出现,却在爷爷五周年祭日时,从我的心里闪现出来呢。
村路带我回家。身后的老牛呢,那个常常在我头顶静静望着我的童年的月亮呢,那个熟悉的老人呢,为什么今生今世都不再和我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