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阿洋三岁了,我的外婆去世快三年了。他们两个,出生时间整整相差了九十年,有十个月,是他们生命之中的交集。短短的十个月,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微不足道,却常勾起我的回忆。
外婆出生在清王朝刚刚终结的年代里,一个纷乱的年代。她把她的经历讲给我听,如同阅读一本生动的教科书:军阀战争的年代,外婆从死人堆里逃出一条生路,那时有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外婆上学的时候,参加过12.9运动,冰冷的冬天,国民党政府用高压水枪射向他们这些学生.外婆讲完这些就对我们这些小辈们说,国家的稳定,对普通百姓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外婆是个性情倔强的老人,曾经当过几十年的教师,我在外婆家一住就是十八年,充分领略了外婆的慈爱和严格。我的事无论巨细,外婆都关心,从小时候的学习,到长大了工作恋爱,外婆都喜欢发表意见,指点策划。我刚工作时,她会大老远跑到我家来劝说我工作虽然工资低,但是稳定的工作也不容易,不要随便跳槽;她会在周末的时候突然出现,告诉我我毛岁26了,该找个人嫁了。这些话我虽不爱听,为了让老人高兴,通通点头称是.
那年,我折腾了几年终于要结婚了,外婆很高兴.都快九十岁了,她还忙得不亦乐乎,定制出席婚礼的旗袍,赠我礼物,甚至帮我往同学家发喜贴。那天外婆还喜孜孜地来我家看我的婚纱照,她正高兴得合不拢嘴,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看到外婆这个样子,我带她到当医生的老公那里看病。我心里想:外婆可能是劳累了感冒了吧,配点药吃了就会好的。我就让外婆坐在自行车上,带她去了医院。岂料检查结果下来却让我老公一脸严肃,他说外婆的X光片上显示肺部有一片阴影,很有可能是肿瘤,先消炎再说。我一边和外婆说没事的,一边看到了妈妈和阿姨她们脸上的惊恐和不安。
我的心里也是惊恐和不安的,我给同事朋友们送请柬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心不在焉的。外婆却还在安慰我们:“我没事的,以前好几次都要去阎王那了,都回来了。小涩,我还要给你管孩子呢,我管不动,但是我能看着,你要是请了保姆,我能替你看着呢。”我看着外婆不知道说什么好,外婆咳嗽了好一些日子,只是她一个人住着,竭力忍受着,我们小辈们都不知道。
外婆经过十天的消炎治疗,咳嗽和发热都好了,她高高兴兴地参加了我们的婚礼,穿着她最爱的衣服。但是婚礼之后老公告诉我,外婆肺部的阴影经过治疗一点变化都没有,几乎可以肯定是癌症,只能开点中药让治疗了,这都不让她人家知道的。外婆呢,经过我的婚礼后又要求回她的家一个人住了,老公说让外婆回去吧,重要的是要放松心情。我的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外婆能躲过这一次,美好的明天还在前面,要让她看看我的孩子。
我和老公到云南度蜜月去了,在雪山下的千年寺里,和尚要我们点香祝福,要我们写下被祝福人的名字,我看见老公大笔一挥,先写下的就是外婆的名字。是啊,上天,让外婆活得久一些吧。
回来之后不久,我就发现怀上了孩子阿洋,小小的生命,一天天地长大,用各种动作在我的肚子里宣告着他的存在。外婆知道了我怀孕的消息很高兴,拿了燕窝来要煮给我吃,说吃了这个孩子的皮肤会很好。只是,外婆有的时候还会咳嗽,发热,每次都令我提心吊胆的,但是吃了药之后,症状一般会消失,她照样过她自在的生活:和老人们玩麻将,聊天。只有天气实在太冷的时候,她住在了阿姨家里。
过了年之后的正月里,阿洋出生了,粉嫩的孩子,小小的身体,偶尔张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外波在姨妈的陪同下,走在积雪未消融的路面上来看阿洋,途中她走不动的时候,坐下来休息了数次。我们都尽量不去想外婆身上潜伏着慢慢壮大的病魔,一年前外婆去看外地的朋友,回来的火车上因为没有票她还站着回来的,一年过去后,她的身体状态不知不觉中下降了很多。
出院之后,初为人母的我和阿洋过上了昏天暗地的日子,初生的婴儿哪有什么时间的意识,他随时都有可能要吃,要拉屎拉尿,还有很多他的需求,我们也不明白。我们给洗澡,看他张开眼睛,会笑,给他做抚触。阿洋半个月大的时候,外婆突然打来了电话,说她联系好了老人院,准备住在那儿。我说:“外婆不要住老人院啊,那我怎么放心呢。”外婆说那儿很好的,吃住条件都很好,那口气是不容置疑的。
转眼间三四个月就过去了,在这期间,阿洋的体重长了一倍多,身高长了20厘米,尿不湿从小号的换到大号的,本来喝奶粉喂上半天才喝下去一点点,现在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就能喝完,还开始学吃辅食。隔几天我就会带会阿洋和妈妈一起去老人院看外婆,由老公开着车。外婆看到阿洋总是分外欣喜,还颤颤地想抱着阿洋站起来。阿洋看到了被称为“阿太”的我的外婆总是咧嘴笑的,仿佛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可是外婆的身体又不对劲了,咳嗽了好几天,发烧,站立不稳。老公带了她去住院了。
那次住院带来了很不好的消息,外婆的痰里确实发现了癌细胞,本来我们心里存着的一丝侥幸也没了。老弱的身体本是经不住癌细胞的疯狂吞噬的,能够坚持了一年多已经是奇迹了。
经过这次治疗,经过我的再三恳求,外婆终于同意和我住在一起了。她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啊,就怕给人带来麻烦。外婆出院了,她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阿洋,逗阿洋,我在一旁劝着外婆,劝她好好休息,不要光顾着逗阿洋,那样会很累的。外婆住在我家的时候,每天我会把一个梨榨成汁,阿洋一半,外婆一半,我会把一个本鸡蛋煮了,阿洋吃一半,外婆吃一半,还有一份煮了很稠的粥,外婆和阿洋各一半的。希望给她增加营养,抵御病魔。其时,阿洋正在学翻身,这个胖小子翻不过去的时候难免焦躁,外婆还上前去帮他翻过来。后来阿洋会自己翻身了,外婆给他鼓掌。。。。。。
外婆和我们住了两个月后又住了一次院,那次的X光片上,显示着她身上肿瘤就象2006年的A股一样疯长着。这次出院后,外婆执意要一个人住,让我们给他找了一个保姆陪他。我给外婆买了一根登山仗,她走路已经很费力了,老公为外婆借了一只氧气机,外婆呼吸也有点累了。我继续隔几日去看一下外婆,给她带去阿洋在照相馆里拍的照,为她买了婴儿的勺子和碗,因为她吃饭需要喂了,当然把儿子阿洋也带去。外婆每次看到他,都说洋洋我想你。洋洋学会了爬行,每次都有进步,每次都表演给外婆看,所以每次洋洋之前,外婆都叫保姆把地板拖干净。
如是坚持了两个月,外婆终于因为呼吸太困难,由老公和我妈把她在一个深夜送进了医院里,那个晚上,外婆抖着双手拿出一个小红包说是给阿洋的压岁钱,其时那时距春节还有两三个月呢。外婆的身体已经极度衰弱了,说话也十分艰难,死神仿佛就站在她的背后,她含混不清的说她要活下去,要等着阿洋站起来。外婆的最后一个月是在医院度过的,在那里她经过了几次抢救都坚持了下来,她的身体不能动了,感觉十分痛苦,可是只要我们给他看阿洋的照片,她一定会高兴的。
外婆是在一个非常晴朗的早上走的,那天的阳光非常明亮,那天早上工商银行在疯长,萨达姆上了绞刑架。我的儿子阿洋在外婆走的前几天,忽然扶着床沿站起来了,那天只有我看到,我给了他鼓掌,
外婆是个十分为小辈着想的人,甚至连故去后都不愿占着子孙后代的空间,她选择了骨灰撒江。
我的儿子三岁了,他对他的阿太似乎还有印象,过节的时候,他会问我们:“为什么不给阿太打个电话呢。”我妈一听,连忙抱住了他:“阿洋你真是个好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