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父亲说话的声音，就随着年月的流逝低下去了。还清楚地记得，我上小学那时候，父亲说话的声音嗓门简直就是“吼”，动不动就凶巴巴的。他时常骄傲地宣称：我就是当兵出身的！仿佛为了要告诉我，战士说话的声调就是永远高亢有力，永远严肃认真，永远缺乏柔情。

当我渐渐长大，父亲的嗓门也随着我的性子日益倔强而变得越来越硬朗了。家中经常充斥着父亲和我的“高八度”的争吵声，偶尔有母亲的“中低音”挤进来，马上会被我们的高声调合力甩出去。终于，漫长的中学生涯也宣告结束，我将要出远门到遥远的广州去念大学。可惜当时的我只感觉如释重负，丝毫没有留意到父亲的嗓门，在我离家的前夜竟似乎突然变缓慢了点，低沉了点，沧桑了点。

等到念完大学，找了份工作，开始为生活奔波。这十年间，我平均一年才回家两趟。因为时间的跨度足够长，无论我如何迟钝，也终于发觉到父亲的嗓门在岁月的蹉跎间，已变得越来越低哑了。回想那一年春节回家，父亲问：有女朋友没有？我随口应道：不急！父亲的脸上立刻布满阴云：啥不急？按法律年龄早可以结婚了！现在提倡独生子女，像你这样的，应该叫一代单传啊……说到最后的一句，父亲的嗓门更异常地低下来，沉下来，哑下来。

如今，我已年过三十，也总算在家人的千呼万唤之后，恋爱成婚了。今年回家，父亲又问：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我又脱口说道：不急，能急么？现在养个孩子可不容易——想起去年，我也被忽悠进了股市，本想捞点养家钱，却几乎将老本赔光。我正在胡思乱想、心不在焉，突然惊觉父亲跟我说话的声音竟变得如此低沉、如此沙哑：儿啊，趁老爸老妈身子还硬朗，还能帮你带带孩子嘛，要是等到你们经济呀事业呀全部都稳定之后再生孩子，都不知道我们老人家还能不能等到？我跟你妈妈总在盼抱孙儿，真是望眼欲穿呐……

我猛然从恍惚中惊醒：其实父亲的嗓门，已经好久没有高亢过了。不知不觉间，自某天开始，父亲就习惯了用如今这种低低柔柔的声音跟我说话了。这样的声调，甚至不像是在跟我商量，倒仿佛是父亲在低声地祈求我，祈求着某种愿望的达成。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嗓门变得如此柔情？我的目光自父亲蠕动的嘴唇缓缓上移，爬过日渐苍老的面容，落在那雪霜许久的发鬓。啊，我终于恍然大悟：应是自父亲的第一根白发起……

从此，这日渐低沉的说话的声调，遂开始在我的心中又复日渐高亢。